安娜感觉自己在黑暗中不断地旋转坠落，破碎零散的黑白图象不断地在记忆中留下轨迹，但是她记不住任何一帧画面，也难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能记起那闪动画面上的粗糙噪点。

那不是噪点，恍惚间，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场梦，而那些细密的白色亮点则是高能射线留在她视网膜上的印迹。

安娜挣脱了噩梦，也许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确已经醒了。

她试图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梦境中的破碎画面不断地与记忆细腻地搅在一起，混乱不堪。

“醒了吗？安娜？”有声音象是从梦幻的彼方穿透而出。

听到熟悉的嗓音，安娜涣散的心神立刻象是找到了支撑，她开始将注意力缓缓集中在眼前的现实上，看到了身旁坐着的男人。

男人身披缀有亮蓝色细纹的大衣，胸腹袒露，依稀可以看到焦黑的痕迹。

不是她记忆深处的矮胖温厚的父亲，而是别的什么人，她一时难以记起。

男人凑近，将手指凑到安娜眼前，安娜不明所以地看去。

那根手指外皮已经烧焦，暴露出其下的机械机构和仿生肌纤，有黑色的物质在此处涌动。

安娜将目光投向手指之后，她在男人的颈后也看到了暴露在外的机械结构。

“眼睛能够追踪性移动，看样子已经恢复意识了。”

安娜隐约听到了这样的话语，但不能确定，她感觉很奇怪，就象世界与她之间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一切的反馈都是不知缘由的迟钝与麻木。

她环顾四周，这里象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熟悉的亮蓝色帷帐将这里围住，聚合物的帐布后可见零星的灯光与疏斜的影子。

帷帐内只有他们两人，她躺在软织物铺就的台面上，男人坐在一旁，手边有个箱子堆起的小桌，桌上摆着零散的工具与一个腹腔开启的仿生人躯干。

她终于意识到那层屏障的本质是什么，那是耳边始终环绕着的蜂鸣声，与一种轻微的眩晕感，让她感到整个世界都象是在扭曲旋转。

蜂鸣声一直在减弱，扭曲模糊的世界也逐渐变得清淅，终于，在耳畔的嗡鸣消失的一瞬间，周遭的所有声音便一齐涌入。仪器的滴答声，电力设备的噪音，帷帐外的杂散人声，当然，还有海森的声音。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安娜？”

“能。”安娜试图回话，却感到喉头传来的刺痛。

“听我的声音指示，可以做到吗？”海森靠近问道，“现在，竖起你的食指和小拇指。”

安娜艰难地竖起了中指。

海森无奈耸肩。

“看样子对声音指令的反馈也是没有问题的。”

“发生了什么咳。”安娜艰难地说话，却被喉咙交织的痛感痒意造成的咳嗽打断。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嘴，看向手心，有血迹。

“不要说话，你的甲状腺已经开始发炎红肿，先拿这个。”海森递过去一副ar眼镜。

“发生了什么？”安娜依旧用嗓音有气无力地说着。

“在信道口，有一个小当量的核弹在我们侧方几百米的地方爆炸了。”

“镭玫瑰？”

“他们没事，就象你说的，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战士，在谷地里扛过第一发核弹后就下到隧道里和我们汇合了。”海森从台下拿出一个密封罐打开，“这些就是营地的人们给你送来的，他们似乎很肯定这东西的功效，但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打算等你醒来让你自己做决定。”

安娜侧头，看到了一整罐深蓝色的枯萎团块，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她点了点头，随即接过ar眼镜，利用眼动信号快速打出一行字来。

【太多了，营地里的大家都需要这些，给我一片就够了，让我含着。】

海森闻言，用镊子夹起几小片，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其送进安娜的嘴中。

当时发生了什么？海森回想着。

也许因为尚不足够熟悉这具义体，他在操作那些超越原生肉体的操作时，往往都需要房客的程序辅助。比如他的义眼，那对高精尖的义眼有着多层多种的复合增强视觉，但是他只习惯于可见光频段的画面，习惯于124度的人类视野角度。可是他的义眼所能传递的信息量远不止于此，电子脑的分布式结构与房客的存在让他有了更轻松的选择。

于是，在他馀光一瞥间，在那短短的零点零零几秒内，房客就识别出了那个坠向他们的失控导弹。

尚未分析出核弹的型号当量，尚未推测出其引爆的概率，更没有任何应对仿真策略生成，就在房客刚刚发出警告的零点几秒内，海森自行做出了决定。

他一手抱住安娜，一手接过钩锁，转身贴到了背鳍另一侧。他向自己这一侧下拉缰绳，驱使着即将进入坡道的沙鲛倾侧翻转。

核弹在高空爆炸，等离子焰球膨胀着，而海森他们已经置于坡道的掩护之下。

除了那只握着钩锁的手。

核反应的热射线在一瞬间将海森的右手点燃，即便已经滚进了坡道之内，青色的火焰也长久地在手指上燃烧着。

翻转途中的沙鲛在气浪的冲击下彻底倒立，撞向坡道的侧壁，而那尚未彻底定型的另一边侧壁也在爆炸传来的压力下向他们挤压而来。

海森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安娜松开了沙鲛，后背着地，一路向下滑行着。

他的衣物燃烧损毁，他的仿生皮肤也在高温的摩擦中焦蚀。

直到落到了坡道的最低端，来到了那个坚硬的隧道之中，他才有机会检查安娜的伤势。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在海森专注地小心安置“草药”时，安娜的ar眼镜上投射出这样一行字。

“不用担心，沙鲛的尖刺在冲击下崩碎了，有碎片击穿了你的肋下和腰腹，在处理你的伤口时，我为你注射了点麻醉物质，现在的感觉只是暂时的。”海森贴面说道。

【有影象吗？】

“耐心点，没问题的。”海森再三确认着“草药”的情况，“我和这副ar眼镜已经创建了双向联系，等一下给你分享一下我的视觉。”

【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如果只是普通外伤还好，正常的清创缝合我都能做，但是那些尖刺都是被辐射污染的。”海森无奈地将视线投向开放的伤口处，纳米机械在那里复盖出一小片隔离空间，“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而且这种伤口该怎么处理才能完全清除内照辐射，无论是记忆还是文档中都没有相关的处理方案，我只能先按照建议清理创口表面，然后”

海森看向安娜。

安娜从vr眼镜中看到了面色灰暗的自己。

【谁的建议？】

“有营地战士的建议，他们把这个送过来，想让我试试。”海森拍了拍手旁的仿生人躯干，“这是一个高度仿生的家政娱乐型仿生人，准确来说更象是厂商把卖不出去的义体一股脑装上了仿生人，里面的很多零件都是简配版的义体，稍微改改也就能用了，也不知道他们在那点时间里从袋鼠庄园搜刮出多少东西。”

安娜通过ar眼镜看向那个仿生人的内部，确实可以依稀辨认出一些人造器官的样貌。

“其实我还是不建议更换义体的，但是我的能力有限，而营地中更是连一个义体医生都没有，考虑到内照辐射可能导致的健康恶化，这恐怕也是仅有的方法了。”海森看向安娜的眼睛，“你来做决定吧。”

安娜双手支撑台面，似乎是想要起身，却痛哼一声，停下了动作。

“抱歉，可能是我伤口处理不当。”海森用手势示意安娜不要乱动，再度检查起伤口。

安娜只是摇了摇头，她用虚弱的声音说：

“只是起来的一瞬间头有些晕，那里的麻药效果还在，你需要更换哪些？”

“肺部贯穿伤，肝脏也有些损伤，但最主要的还是辐射污染的问题。”海森指了指那个装着草药的罐子，“这东西的效果如何？药理你清楚吗？”

“那些就是镭玫瑰，作用原理什么的具体怎样不清楚，但是效果很好。”安娜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瞧，我已经能说出话了。”

海森叹气。

“那么我把它们和碘片兴奋剂等做个搭配，在药物的帮助下，我可以试着以最低限度进行义体更换。”海森向安娜的ar眼镜上投射义体更换的喧染图，“肺部可以拆除也可以试着更换义体，仿生人的义体肺就象是摆设一样崭新，如果更换的话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

安娜在ar上插入一行字体。

【那应该就是走私专用的仿生人，义体没问题就更换吧】

海森点头，继续说道：

“义体能正常工作不假，但是这个技术水平和我记忆中的年代都差不了多少，沉重且耗能，还自带一套水冷系统，需要对身体进行额外的加固与改装。这我也有两个方案算了吧，果然还是后者吧，你先看一下。”

安娜看向ar中的两种图象，一个是在整个肩膀处额外加装壳体承担重量，另一个是加强整个肋骨与脊柱，但是具体怎么增强，没有任何提示。除此之外，单纯的受创肺叶切除方案也在一旁闪铄着，时刻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安娜沉默。

“然后就是肝脏与一些零碎的表层污染。”海森解说着，“仿生人里面有一整套成体系的义体，但是功能过于简化，我不是很信任它们，比如那个仿生肝脏就只是单一地强化了酒精代谢能力，不过如果我做好划分和取舍的话，应该可以实现清理污染的同时用义体进行功能代偿的效果。”

几个完整的更换方案出现在安娜视野，但她还是从其中发现了些许类似的结构。

她眨眼在图象上做出了标记，那是一条能源线路，从胸腹连接向耳后，最终在耳后的颅骨穿孔而出。

“那是为了防止感染，现在的手术条件太差了，别的地方都比较容易感染，而那里的脂肪层很薄，方便线路固定，毕竟现在只能做到把电池放在外边。”

安娜看了看那个仿生人的躯干，尽管外壳已经打开，但依旧能看出女性的外观特征。

尤豫了一下，她在ar上投射出这样一句话。

【就不能直接把整个躯干换掉吗？我看那里还有心脏等很多东西，换掉后，也许会变强一些吧。】

海森僵住。

“前者否决，我已经说过了，这毕竟不是真的人用义体，至少它们现在是装在仿生人身上的，这代表着它的功能不足以维持人类的生存需要。”他认真地看向安娜，“至于后者，我有个故事想和你说。”

海森转过身去，整顿着仿生人躯干内的义体，声音却娓娓道来。

“义体在上世纪的大规模安装，除了为满足假肢这一显而易见的须求外，还有另一个出发点，那就是心脏移植手术。早在1969年，那是一百六十多年前，人类就有了第一起人工心脏的植入手术，因为重症心衰等疾病的仅有治疔方法就是换一个心脏，在捐献脏器不足的情况下，人工心脏即使效果不佳，也是很多患者的唯一希望。”

海森从义体的胸膛中取出了代替心脏的义体。

“这是一个心泵，它不会搏动，优点就是体积足够小，能耗足够低。在上世纪初，在医生们发现脉搏和心跳都不是人工心脏的必要须求时，第一个这样的心泵就被安装在了人的体内，延续了病人七年的寿命。”

海森望向不明所以的安娜。

“对不起，其实也是有感而发吧，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你知道病人在那七年间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吗？”

“没有心跳？”

“丧失了情绪，安娜，他感到自己变得冷血，变成了没有心的人。被剥除了心跳，也就失去了情绪。”海森神色晦暗，“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你现在采取过高的义体改造，除开条件有限外，更是因为害怕。”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安娜。

安娜越过ar图象中的自己，看着海森流露出悲伤的双眼。

“我是个来自过去的人，这点没有欺骗你们任何人，我真的是从七十年前穿梭到现在的。”海森说，“在我的记忆中，义体依旧只是迫不得已的方案，所以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身躯已经全部被更换后，在我一次次地察觉到这副机械的身躯正扭曲着我的人格，我的意志我的灵魂时，我真的感受到了恐惧。”

海森将心泵放回。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你也体会到那种恐惧。”

“你的心脏，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泵体吗？”

“不是的。比那还要糟糕，那是一个磕了药的克隆心脏。”海森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就象一个玩笑，他知道我会恐惧什么，所以就给我安装了一个会让我情绪过分高涨的心脏，每时每刻都在用活性物质搅乱我的大脑，这反而是更可怕的，因为很多时候，那感觉就象自己反而是这具身体的傀儡，被拘束于其中，被束缚在既定的剧本之中，象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古希腊演员，却在戏剧中忘掉了面具下的模样。”

安娜沉默，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也十分抗拒植入义体。

但是他死了，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脏污的街巷之中。

如果他植入了一二增强义体，结局会改变吗？

安娜不想再沉湎于回忆之中了，她的剧本自那一天起就已经写定。

“演员的使命不就是扮演面具所代表的角色吗？”她反问海森。

“我需要一副面具，它可以是防弹的，可以是毁天灭地的，甚至可以不再是人的型状。只要那是既定的剧本，我就可以欣然接受，但是你说得对，海森，这些义体确实都不足以满足我，所以就按着你的方案来吧。”

猛烈的震动从地表方向传来，在沉默的几秒后，一股气浪将蓝色的帷幕掀起。

海森看到了帷幕外的镭玫瑰战士们，他们扶持着武器，表情中透露着坚毅，就象安娜一样，海森从他们的心底也看到了火焰。

那是复仇的烈焰。

“你是老板，全听你的。”

故作轻松地，他说着。

心脏再度加速搏动，海森一扫烦闷的情绪。

“等我为你修理出最适合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