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森连接进沙鲛的主机的零点几秒后,他就收到了来自那个庞然巨物的广播信息。
终械察觉到他的侵入并表现出主动交流的欲望,这并没有让海森感到意外,如果终械真的只是纯粹的机械与有限的智能,那它们也就不会持续存在几十年并持续进化迭代着。
但是,你是谁,这样一个问题还是让海森感到不寒而栗。
还未及他细想,广播信息很快就变成了警告信息。
那是核打击的警告,剩馀的时间仅有不到两分钟。
这是海森复苏以来第二次感受到核武器的威胁,因而他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相同的应对方法。
在他刚刚苏醒后,在确认工程核弹的袭击目标就是他后,他的房客给出的应对方案就是从地下隧道转移。
这种应对方案可以说是最简单也最实用的了。在七十多年前,在海森的记忆中,核武器的在战争中做为攻击武器的使用记录依旧保持着仅有的两次。
那是1945年,核武器在两座和国城市的上空爆炸,带来了历史上人类仅有的核武器杀伤数据记录。
当初攻击向海森的核武器目的是攻击地下基地,故而采用了工程核弹进行钻地爆破,但是核弹作为杀伤武器,一般都会为了最大限度地扩大冲击半径而采取空爆。
核武器在大气层内的杀伤主要依靠五点,一是直接爆炸造成的火球,在其几百米的范围内的所有东西都将汽化,二是爆炸带来冲击波与气浪,三是强烈的热辐射,以及放射线和后续的辐射尘埃。而在历史中,距离核武爆炸中心最近的幸存者,野村英三,他当时距离爆心只有170米,却在研究室的地下室的掩护下得以幸存,尽管他最终还是因为喝了被辐射污染的水而痛苦死去。
但是海森知道,辐射已经是最不需要他现在考虑的问题了。
终械经由沙鲛向他传来了核导弹的预测弹道,海森对此没有丝毫怀疑,繁杂的核武器型号更是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有高空高音速的,也有低空亚音速隐身的,它们就象是一朵盛开在维多利亚上空的毁灭之花,每一丝花瓣都在绽放的途中。
总是听说安娜他们提及第三次世界大战,从这近乎不要钱般的核弹清库存行为,海森终于意识到那场战争的规模究竟是多么的惊人。
核威慑的前提是对等毁灭,而当防御手段超出了核武器的打击能力,那么核弹和常规武器的区别自然就不存在了。
那么,终械有这样的防御能力吗?海森不知道,更不想赌。
作为软目标的人类,即便是已经更换了全身义体的赛博格,在毫无屏蔽的荒野中,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核武器,有几分概率幸存下来呢?
“全员注意回避,核袭击预警!”
安娜借由无人机传令。
她回头看向海森。
即便是仿生肌肉所构建的面部肌肉,即便是覆盖着她送去的全息面具,安娜依旧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惊慌的神色。
“我不清楚,我从未见过沙鲛彻底潜入沙下,它们更多是倚靠数量与次数不断地摊开沙地面积实现向下挖掘的。”安娜正色问向海森,“是它们发来的信息吗?”
“没错,维多利亚的荒漠中几乎全部是核武器的袭击目标,这应该就是银河城官方对于终械变化的应对方案了。”
安娜尝试利用钩锁诱使沙鲛向下潜入,但是最终依旧仅限于停留在沙子表面。
“即使是能够潜入地下,我们恐怕也无法承受沙鲛制造的压缩空气与超声波。”
她控制着沙鲛转向,朝着来时的谷地冲去。
“你是在担心镭玫瑰的战士们吗?”
“不,他们不需要我担心,有经历过三战的老战士教育,大家早就知道如何在核爆下保护自己。”
“那你是想借由谷地那里的地形尽可能削弱核弹的伤害吗?”
“没错,那里是附近仅有的能提供屏蔽掩护的地形了,除非我们正好在核爆中心的几百米内,否则伤亡不会很大。”安娜的语气冷静,神色坚毅。
在海森的印象中,核武器始终是毁天灭地的终极武器,是核冬天末世的诱因,但是在这些已经生活在恶土中的人们的眼中,核弹早早地祛魅,似乎已经变成了日常生活中总会经历的一环,就象是又一场极端天气。
“但是还是有可能出现伤亡的不是吗,你不能肯定核爆是否会落在我们头上,这不应该是需要碰运气的事情。”海森紧紧握拳,心中生出了不忍。他不禁发问,为什么人类要忍受这样极端的生存条件,为什么人们说起核弹就象是日常的一件小事,又是为什么,一个处于政府国家地位的政治实体,会肆无忌惮地在大气层内投放核弹。以及那无法忽视的最后一点,为什么这样一个势力的领袖,曾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要知道,现在处境最危险的,就是暴露在平坦沙海之上的我们,至于镭玫瑰的战士们,我相信他们。”
海森看不见安娜隐藏在面具下的神色,但是她那眼睛中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他所熟悉的冷峻。她的双眉紧蹙,紧抓着钩锁的手也微微颤斗着,暴露出她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海森意识到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地下隧道,尽管那可以算是他的底牌与秘密之一,但如果想要从饱和式的核打击下救下所有人,那便是仅有的避难所,但是,怎么做?
就在此时,一束炽烈的光芒从仿生巨兽的方向激射而出,直达天际,一片强烈的火光将厚重灰暗的天空映照得赤红无比。
那是被拦截的核武器。
海森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他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仿生兽是否能够拦截所有的核武打击?海森对此持有悲观态度,他不信在拥有全面优势的银河城的饱和性核武打击下,如此巨大的目标能够完整地幸存下来。终械之所以长久难以被消灭是因为oga的存在。oga能够源源不断地转化或生产出终械,只要oga本身不被消灭,终械就不会消亡。而这不代表终械本身难以被消灭,在他的记忆中oga所生产的自律兵器往往存在于深海与太空,就是因为人类生存空间内的终械多数被消灭,终械的生存空间只剩下了大海大漠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
又是接连几发炽热的光束跨越天穹,在远处的天空点亮6000摄氏度的火球。
也有几发光束射去后不见任何反馈,但海森并不认为那是射空了,他认为那更应该是被拦截的核武器没有激活链式反应。
但是,这样的拦截又能维持多久呢?如此高能的武器,究竟能发射多少次呢?海森可以看到,天空上接连爆发的小太阳,距离正不断地逼近这里。
他想起了那句,你是谁。
他的房客在袋鼠庄园中毒之前从未用过你我之类的人称代词,故而在接收到信息时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不适应感,随即思考起这其中的含义。
无论是终械还是他的房客,作为智能,诞生的意义就不是为了和人聊天。他们的底层逻辑就与他记忆中21世纪初兴起的生成式ai有着本质的差别,尤其是行为更接近于动物的终械,作为与oga相连接的个体,作为用以追杀智慧ai的猎犬,它们问出了“你是谁”这一问题,这也就代表着,它们有着清淅的“他者”概念。
他者是相对于自我的。
海森在一瞬间的思索后便明白了缘由,用以追杀智慧ai的ai,为什么不需要一个清淅明确的自我认识呢。oga就象一个长眠的猎人,在睡梦中牵着猎犬追杀猎物。但是oga是一个可以时刻出现在全球各地的猎人,他的猎犬更是千千万。如果猎犬脱缰,那么为了完成追杀的任务,那么首先就是要区分出猎物与其他猎犬,因为它们彼此真的很象,相象到人类必须借由追杀这一行为本身来对它们区分。
那么拥有自我的猎犬在失去缰绳后,面对危险,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你会死】
这是仿生兽广播的又一句话,这也代表着,终械有着死亡的概念。
海森做出了决定。
【房客,帮我把地下信道的信息打包转码】
瞳孔中的光环闪铄着,他看向安娜。
“安娜,你还记得那个夜闯营地的小家伙吗?”
“很多手的那个?”
“没错,大荒漠的地下有着复杂交错的水路渠道,它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我们这一路沿行的河谷下方就有一条足以容纳车队的渠道主干,那里在百馀米的地下,足以防御核武器的袭击。”
“这就是你问沙鲛可以潜多深的原因吗?但是要怎么做才能下到地下,有出入口吗?”
“本来这附近是没有的,但是马上就会有了,还请你让营地的人小心回避,让开谷口的位置。”
“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我只是和那个大家伙做了个交易。”海森指向后方,仿生巨兽依旧在那里释放各类武器拦截向逼近的核武弹群。
安娜回首,却看见大群沙鲛张开翅膀,尾尖点地,滑行追来。
“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安娜吃惊地问。
“算是吧终械似乎也有求活的想法,我们也有求活的需要都只是为了求活罢了。”
仿生兽方向,几道炽烈的光芒蕴酿着。
将地下管路暴露给终械,或者这只不过算是给终械提供一个学习人类生存的思路,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续影响,甚至于就交易而言,这也是无比失败的。
他刚刚将自己的底牌之一交付给了开始主动袭击人类的自律兵器。原因仅仅是,他想要镭玫瑰的人们完整地幸存下来,哪怕与他们只相识了一天的时间。
他回想起了安娜的笑,不禁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随即强迫自己忘掉。
原因仅仅是,他想要这么做。
炽烈的光束再度激射而出,这一次没有瞄向来袭的核弹,而是射向了平整松散的沙地。
一道射在谷口,另一道射在安娜与海森他们身后。
猛烈的辐射压直接将沙尘震起,紧随而来的高能粒子与炽烈温度将富含铁元素的砂石烧熔成红热流体。
后方的光束更为粗壮,烧熔出一个足以沙鲛通行的隧洞。前方的光束则更为持久且缓慢移动着,似乎是想要在谷口构建出一个双向坡道。
更多的武器从巨型仿生兽处射出,爆鸣声不断,扩大钻探着隧洞。
一发导弹突然从低空拉高,出现在仿生兽侧方,随即被近防炮塔击落。
中子流尚未有机会引发临界反应,核燃料就在爆炸中被吹散。
海森意识到了失策。
这样紧急“挖掘”的隧道的高温与毒气不影响终械通行,但尚不能够让人类毫无准备地进入。
而为了轰击出这样的隧道,巨型仿生兽降低了拦截效率,核弹已经近在咫尺!
在义眼的视觉辅助下,天际可见密集的导弹尾迹。
谷口的坡道四周尽是青绿色的玻璃,而升腾着的热气下依稀可见其红热的内部。
这是最后的距离了!安娜紧握着钩锁,驱使沙鲛加速冲去。
就在此时,一枚受击失控的核导弹,飘忽不定地从空中坠向他们。
轰——
海森紧抱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