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长官,刚才母舰被外源辐射触发了自动反制系统”
那未着军衔的长官正背手站立在圆形的观察窗前,面目神情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
“但是?”他的语气平淡,甚至词句有些含混不清,肥胖的身躯与撑开的作战服细看下来甚至有些滑稽感。
然而正前来汇报的尉官却感到了压抑与恐惧,虽然他并不熟悉特战情报局,但哪怕只是空天军的新兵也应该知晓眼前男人的可怕——只要他连接过数据库见到过那些几乎是不屑于加密的资料。
只是一次ai漏报而已,那不过是大荒漠上的一支车队而已,有必要向现在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通报吗?
军队的训练其实很寡淡,在这个可以植入义体,可以身着外骨骼或动力装甲,有着自律兵器的年代,体能什么早就不是第一要素了——或者说有了比训练士兵体能高效得多得替代品。
但心理素质依然是军队训练重要的指标,甚至高于专业技能。可是尉官清楚地感觉自己的两腿都在发抖,他的心理素质永远是同届最优秀的那一批,他不应该如此失态的,他甚至想要把正颤斗的腿怪罪于贫弱的体能训练——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错觉罢了,他的双腿早就换成了标配战斗型义体,他只是单纯的恐惧。
这样的恐惧在军队中是罪行,在一个不会直面厮杀的军官团体中,尤为如此。
他太阳穴一侧的光环正亮起令人憎恶的黄色——就象某种黏菌的颜色,那是显示恐惧心理的信号,方便ai宪兵在脱战情况下识别。如果是在战时,冰冷的f机器会连接着他们每一个人,恐惧会自然而然地传播向作战体系连接着的每一环。
幸好此时他们并没有处于作战体系下,也幸好这名长官并不喜欢ai窥探隐私,关掉了无处不在的ai宪兵。
那肥胖长官的颈部义体的机械连接结构稍稍有所变化,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停顿了太久,如果不想被这位名声在外的屠夫撞见自己正犯下恐惧之罪,那他就应该立刻说些什么。
“是地面上的车队,长官,那只车队持有某种简易雷达,尽管未达到常规电子对抗的水平,但是依旧触发了母舰的自动反制。”
他自然而然地如实说出了情况,至少是绝大部分。
忠诚并不是军队的指标,因为忠诚是被植入到军队的每一个人脑中的。
“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汇报。”长官平淡地说着。
“回报长官,因为系统ai没有依照程序汇报情况,我们是在检查到能源调度后人工确认这一情况的。”尉官庆幸于长官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于是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心理,灯光迅速变幻为黯淡的白色。
“f机器指令缓存区第一条便是实时告知长官以任何异常情况,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当时的侦察数据,还请长官过目!”当他提及f机器时,他太阳穴侧的光环迅速亮起了令人心安的蓝色,他本身也迅速地找回了那种被连接着的神圣至高的感受,涨红着脸庞,扩张着胸膛,那是一种战栗般地痛快感,如同活塞往复一般的激烈,但却能让他的思绪迅速冷却,让他无比心安——就象零件回到了自己的母机机床上,躺在车刀与铣刀之间,迅速地被修正,等待着回到机器之中!
他躬身递过了数据板——他可以不这么做的,长官也可以在脑机连接中直接阅读到这些内容,但他就想要这么做,他刚刚险些背离了f机器的缺省道路,他需要更好的表现!
长官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单手接过了数据板。
空中母舰依旧在静谧地前行,它低空驶过了那规模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数组,那里不断地流淌着火花,就好象一把隐形的刀,划过了铁的眼。
有光亮脉冲从房间的各处汇集到长官脚下,那是舰体ai反馈的可视化过程。
长久的静默迅速地消磨了那短暂激发的至高感,他太阳穴侧的光环再度黯淡下来,再一次隐隐表现出黄色。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他很想再一次说出“f机器”这个名字,但是他畏惧了,不知缘由的畏惧了,这就是低改造率的缺陷,太容易受情绪掌控了。
他决定自行退下,长官在进行决策,他不应该在此处干扰。
他想回去,在自己的脑后插管,然后注射上一个单位——不,一个单位不够,他至少需要三个单位的标准药物,尽管这远远超出了标准药物的标准用量,但是不够,他知道这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标准药物来维持更久的标准化,他需要f机器的洗礼,冰冷的机器将会洗去所有这些无缘无故的不安与恐惧。
但是长官没有下达命令,他不能走。
“那些是这大荒漠上的野犬,是我们身上的寄生虫。”长官突然发话。
他面前的视窗迅速立体起来,转变为标准的作战全息地图。红色的信号源外围正行驶过一列轮式车辆,这些古董一般的车辆紧挨着列队行进,绕开了那个闪铄的标识,让尉官不禁想到了蚂蚁,绕行死尸的蚂蚁。
房间中开始闪铄着红光,那是战备信号,有脉冲光亮从长官脚下传播向各处——它们会传送到舰船各处,因为那是下达向f机器的命令。
尉官知道他的同僚们此时都已经投身到f机器中。
空气中隐约可以看出电离的迹象,尽管那只有极细的一小束,但在ai做过实时图象处理后,尉官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些脉冲激发的光束射向一个又一个蚂蚁。
绕行死尸的蚂蚁也变成了死尸。
有飞机开始脱离舰体,向下落去,不明缘由的,尉官想到了蜜蜂。
“而我们是猎犬,是需要严格听从命令的猎犬。”长官说道,“命令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
有脉冲光亮再度汇聚到他的脚下。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所以那便走吧,我命令你。”他肥胖的身躯突然颤斗起来,象是在笑。
尉官不知所措的,缓缓退下,听着那愈发放肆的笑声,他忍不住稍稍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走到房间大门时,光滑的门面上突然有脉冲光亮汇聚成一个光斑。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那光斑看起来就象一个眼睛。
那眼睛正与他对视,尉官有种感觉,他感觉自己正在与f机器对视——或是类似f机器的什么东西。
他太阳穴侧的光环疯狂地闪铄着,是黄色的光。
此前的每一次脉冲光亮其实都伴随着一瞬的声响,尉官从来没有听清那个声音是什么,他的听觉义体并不标准化,他为了听莱杭德娜的超验音乐做过些许调整——很多战友都做过,音乐是少数军中并不纳入标准化的东西,阿莱的音乐在银河城很是流行,只要对义耳改装一二,就可以感受到超越听觉、甚至是超越生理的无上音乐。
但是他现在听清了,因为那脉冲声接连不断,细密地交织在一起。
就象千万只蚂蚁的爬行声。
而与此同时,无数个光斑也在直直地看向尉官。
一如自他迈入这个房间起的每一刻。
他太阳穴侧的黄色光芒已经流淌出来——那真的是以黏菌作为生物基改造的发光有机体。
“你瞧,适当恐惧其实是一个好东西,他会让人清醒,让人警觉,保留了原生腺体的人还会感觉到身体运动机能的加强。”长官的声音传来,尉官僵硬地转身望去。
“但是过量的恐惧不行,人会意志崩溃,会歇斯底里,会恐惧到身体僵硬。”他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仿真表皮层张开的脸庞,猩红色的涂层下,细密的金属织物外爬满了各型各色的仿生神经束,细小的眼珠就在那触须一般扭动的缝隙中伸出,同房间墙壁上的千万只眼睛一起,看向瘫软地尉官。
“过低的义体改造率让你可以更深刻的感受恐惧,这其实是我们需要的,军队不能是完全机械的,他需要血肉与骨架作支撑,需要一定程度的多样化与军事民主。”
声音直接在尉官脑海中响起。
“但是只有一点,对于军队来说自始至终都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命令。”
“就象我一开始所下达的命令,不得踏入这个房间,你们应该知道的,我喜欢隐私一点的环境。”
“命令冲突了”尉官涕泗横流,眼泪鼻涕混杂着脏黄色的黏菌有机体不断蔓延。
“f机器第一指令”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哽咽与抽搐让他无法完整地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肥胖军官面庞上的仿生神经束断开,缓缓回缩到脚下光滑的地面中。
那有着可观厚度的仿生表皮也一瓣一瓣的合拢。
细小的眼珠安静地躺在褶皱之中,就象一个正常的眼睛。
有影象在一旁的影壁上显现,是他的副官来访。
副官在门前微笑地行礼等待着。
他毫不在意地越过地上的尉官,走到肥胖长官的面前。
“我们回收到了叛逃飞行员的头部,损坏严重,无法复原,但是读取到了蓝色罗马的残留数据特征。”
副官的语言被义体改装的语音模块自动转换为密语,又在长官的听觉义体中自动转换为可识别的信息。
“你知道怎么做,下去好好办吧。”肥胖长官平淡地说,“再把这个人处理了,军方正常的毁销流程就可以了,这是他递过来的东西,有时间你也去查查看。”
尉官被拖出去时,他看到长官的摇头遗撼地自语,这一次他的听觉义体运作地无比良好。
“修整过的零件怎么可能堪用呢,啮合间隙过大的齿轮只会因为冲击而断裂,进而损坏整台机器。”
尉官似乎回想起来了那个被他疏忽的命令,在f机器上一定是有着这么一条命令的,但是他没有看见,f机器是不可能出错的,长官也是不可能出错的,那么出错的便只能是他。
他当时在干什么呢?是了,他的听觉义体正连接在舰体的侦测模块上,他看见了那两辆对停的古怪轮式车,他看见了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男子,似乎说了一句:
“无趣。”
长官的房间中又有声音传出。
“还有,清理一下这里残留的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