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看着曹昂决绝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明府,您如此坚持,甚至不惜与地方豪强彻底对立,您这么做……意义究竟何在?难道您口中那套府兵、均田之制,真的……真的能挽救这倾颓的大汉天下吗?”
这一问,如同洪钟大吕,敲在曹昂的心头,让他猛地一震,眼神瞬间有些恍惚和出神。
是啊,意义何在?挽救大汉?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答案似乎早已模糊……
董昭那句直击灵魂的拷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曹昂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他自然不可能在董昭面前坦然承认自己那份潜藏于心底、觊觎天下的野心。
作为曹操的嫡长子,当朝丞相的爱子,皇帝亲封的河南尹、司隶校尉,有些心思,只能做,不能说。
当被问及“意义何在”时,曹昂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和语塞。
是啊,按常理,他只要安安分分,稳扎稳打,凭借嫡长子的身份和现有的功绩,未来继承父亲打下的基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他为什么还要如此折腾,推行这触动无数人利益的府兵、均田制,甚至不惜与地方豪强正面冲突呢?
短暂的沉默后,一股难以言喻的使命感混合着超越时代的焦虑,推动着他给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心怀理想的士人为之震撼的答案。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穿透了县衙的屋顶,望向了无尽的苍穹与未来,缓缓吟诵出那横绝千古的志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如同黄钟大吕,狠狠撞击在董昭的心坎上!
他身为饱读诗书的传统士人,如何听不出这短短二十二字中所蕴含的宏大抱负与终极理想?
这绝非一个只想守成享乐的纨绔子弟所能言,甚至超越了寻常枭雄争霸天下的格局!
他虽然一时还无法完全理解曹昂的具体举措与这宏大目标之间的直接联系,或许是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尚未见到成效,故而心存疑虑。但
此刻,他被曹昂身上那种近乎圣贤般的理想主义光芒所震慑,看向曹昂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而此刻的曹昂,内心更是波涛汹涌,远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脑海中闪过的是未来九品中正制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僵化,是魏晋南北朝数百年门阀政治带来的动荡与衰颓,是皇权与士族共治下,帝国血脉被一点点侵吞瓜分的可怕景象!
他深知,一个强势贤明的君主或可震慑一时,但一旦君主弱势或昏聩,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便会成为国家肌体上最大的毒瘤。
更让他忧惧的是,自光武帝接纳南匈奴内附以来,北方异族势力不断渗透壮大,若汉家内部不能集成力量,早日实现大一统,提升整个社会的凝聚力和生产力,五胡乱华那血淋淋的惨剧,很可能将无法避免!
他想要做的,就是从源头上,尽可能掐断世家大族无序扩张、拢断一切的可能性!
曹昂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对着董昭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无比诚恳:“公仁先生,您曾在河内经营多年,深谙此地人情世故,洞悉各方利害关系。昂年轻识浅,欲行此事,步履维艰。若想破此僵局,先生可有良策教我?昂,洗耳恭听!”
董昭见状,慌忙避让,连称“不敢”。
他见曹昂态度如此谦逊恳切,且胸怀如此惊世骇俗的抱负,心中那份士为知己者死的热忱也被点燃。他沉吟良久,开始将自己对河内豪族的了解细细道来,进行了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
“明府,河内这四家豪族,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内部亦有分别,发展轨迹和诉求各不相同。”
董昭捋着胡须,眼中闪铄着精明的光芒,“先说这张氏,确系留侯张良之后,门第清贵无比。昔年高祖皇帝许留侯‘自择齐地三万户’,何等荣宠?然时至今日,传到张汪这一支,早已不复先祖荣光。尤其是董卓乱政、天子播迁之后,张氏在朝中并无什么显赫人物出仕,影响力大不如前。依昭看来,如今的张家,更象是渴望重振门楣,其内核诉求,恐怕是希望能攀附新的权贵,通过联姻等方式,重新跻身权力中枢。”
曹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们看似尊荣,实则外强中干,急于查找靠山?”
“明府明鉴。”董昭继续道,“反观河内司马氏,近年来却是风头正劲。司马防公历任洛阳令、京兆尹,位高权重,其诸子如司马朗、司马懿等,皆年少有名,才华显露,可谓前程似锦。在河内,司马氏如今是实实在在炙手可热。”
曹昂听到司马懿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这张家是想抱着司马家这棵大树,准备联姻,借势而上?”
董昭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联姻之事,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张氏与司马氏世代通婚,关系密切,确是不争的事实。”
“无妨,先生请继续。”
“至于河内山氏,”董昭话锋一转,“其家族底蕴与声望,实则无法与张、司马两家相提并论。山氏之所以能在温县等地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与张氏的姻亲关系,可视为张氏在地方上的重要盟友和延伸。而河内刘氏,则相对好理解,乃是前汉安众侯刘隆的后裔,属于前朝宗室遗脉,在本地颇有根基,但放眼天下,影响力有限。”
曹昂听完董昭这番深入浅出的剖析,眼前壑然开朗。
这四个豪族果然并非铁板一块!特别是张氏和司马氏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
按门第渊源,张氏出身留侯,远比司马氏要高贵显赫。
可如今,张家反倒有些需要仰仗司马家势头的感觉,这其中的心理落差和利益诉求,必然存在可供利用的缝隙!
想到这里,曹昂脸上露出了智珠在握的笑容,一个分化瓦解、拉拢打压的计策,已然在他心中初步成型。
“先生一言,令昂茅塞顿开!”曹昂抚掌笑道,“既然他们并非铁板一块,那这盘棋,就好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