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帝汶海的海面粘稠如同紫色的油脂。
戈巴关掉了穿浪双体船的主引擎,仅靠最低功率的电推进器,让船体在菌膜上无声地滑行,如同幽灵般靠近了维多利亚西北方的徒峭海岸。
海森站在船头,义眼的主动声呐穿透了黑暗。在退潮的海线与岩石的交界处,一个方正的人工洞口被海草和锈蚀的金属网所掩盖。
戈巴经验丰富地操控着船只,缓缓驶入隧道。腐腥气与铁锈味混杂着扑面而来。
水滴从隧道顶部的混凝土上滴落,滴答滴答的声音在狭窄的水道中回荡。
安娜裹着毯子,从船舱内走上了甲板。她在核爆中受的伤和后续的手术让她依旧虚弱,脸色在仪表盘的微光下显得苍白。
“隧道全程静默。”她低声说,声音因受损的声带而有些沙哑,“戈巴叔会把我们送到旧港的外围水道。重点是之后。”
她看向海森。
“我们不能直接去见驻地的留守人员。旧港是法外之地,但也是骷髅会和银河城官方眼线最多的地方。我们必须先找一个临时安全屋藏起来。”
海森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船舱,班卓依旧蜷缩在那里,终究是体力不支,半睡半醒着,但却反复因坠入梦境而惊醒。
“他的情况也需要一个平静的地方来休息。”
“所以我们必须确认安全。”安娜继续说,“抵达旧港后,我会和戈巴叔在三个不同的地点留下安全信号。旧港的‘眼睛’——我们的人——会花一天一夜的时间来核实这些信号,确认我们没有带‘尾巴’进来。只有在那之后,他们才会主动联系我们,回报我们基地是否安全,能不能回去。”
“一天一夜。足够了。”海森回答。
安娜“恩”了一声,她的目光越过海森,望向隧道更深处的黑暗。
“所以,海森,”她重新看向他,那双蓝色眼眸冷峻而疲惫,“欢迎来到达尔文,物竞天择的水泥丛林——在这里,弱者没有未来。”
她拍了拍隐隐有着血渍的外骨骼夹克。
海森看着她义体外骨骼上闪铄的蓝色指示灯,尤豫片刻。
最终,他还是平静的说道:“会变得更强的。”
他稍稍活动了下两只不同的义体手指,隐约传出了不和谐的电机噪音和微弱的金属摩擦声。
“我们都会变强的。”
戈巴则拉动操纵杆,快艇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漫长的黑暗让海森陷入某种古怪思绪,象是它的假心脏格外享受这种压抑与静谧,源源不断地泵出让人胡思乱想的活性物质。他开始思索起这几天来接触到的一个又一个冲击,经历着几乎被不真实感淹没的超现实经历——但是,令他无所适从的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到象是走进了地狱。
不,看看他周围,黑暗无光,哪怕是地狱都不会如此静谧。微光的混合视觉下,粘稠的菌膜代谢辐射时的流彩微光,让这里甚至看起来比地狱更加的不可名状——整个隧道都被超越人类感官的流动光彩所复盖,每一个岩石的突起或是坍颓的混凝土都象是流动的肉块,在喧嚣着世界的癫狂。
“呵,紫色的大海。”海森自嘲的冷笑,一天前的冲击现在真正的追上了他——这个世界已然崩溃,而他也已非人类,他再一次深刻地确认了这件事情。
顺着思绪,他开始操控起手中的黑色纳米机械,它们如迷你蜂群舞动着,在混合视觉下与流彩的隧道如此相配——都是一样的喧嚣——始终在电与磁的海洋中漂浮,一起散发着令他眩晕的“色彩”。
就象是,在共鸣,在合奏。
他被迷住了,开始主动操纵纳米机械模仿隧道中的“色彩”——源源不断地,各式各样的电磁波。
他感觉自己在融化。
他要消失在“色彩”中了。
海森确实消失了,在电磁波的世界中,他与周围的菌落别无二致。
逐渐,黑色纳米机械开始扩散,包裹住了警剔的安娜,包裹住了掌舵的戈巴,包裹住了班卓,和他身体中不亲自来的“神”与“神战”,包裹住了整艘船,并随着空气的震荡包裹向更远的远方,直到隧道的尽头。
“尽头?”
海森敏锐的意识到了不协之处。
“有问题,前面走不通了,是死路。”他的思绪下沉,回到了七色光的现实世界,皱着眉头接着说道。。”
戈巴闻言,没有质疑,缓缓将船只减速。
“塌方的是最古老的那一段,很长。”戈巴低声说,他经验丰富地操控着船只,避开水下的暗流,“也只有那里会塌方,哪怕我们加固了很多次也总是有疏漏,恐怕是之前一连串的大事件导致的,我就预感今天会出问题。”
海森突然抬手:“熄火。”
戈巴立刻切断了电推进器的动力,快艇在惯性下悄无声息地滑入一个布满涂鸦的混凝土维修坞内,轻轻靠在边缘的旧轮胎上,只是轻微发出了沉闷的拍击声,混在潮起浪涌的杂声中丝毫不引人注意。
“怎么了?”安娜瞬间握紧了手枪,轻声蹲在了船上的掩体后,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有人。”海森低语,他注意到一些有规律的震动——人声——他把手轻轻放到了隧道的墙壁上。“在十七米外,墙的另一边。”他说。“这里最近也塌方过,墙对面的土石几乎掉了个干净,快要只剩下这面加固的墙了。”
戈巴闻言,点了点头,登上了维修坞旁的通路,轻声掀开一处伪装,露出了里面的闸门和控制柜,以及复杂的声学结构件——用于仿真一定厚度的固体介质。
镭玫瑰似乎总是早有准备,这扇安在墙上的闸门,如今真的可以通向另一个隧道了。
与此同时,在房客的协助下,属于人类的音轨被清淅的分离了出来。
“给你们听听,我再现了对面的声音,应该是在隔壁隧道。”
海森略感奇怪的歪了歪头。
“而且不止一个人,现在是两拨人。一拨在明处,一拨在暗处。”
……
戴着粉色兔耳头盔的伦奇正蹲在平台边缘,拿一根撬棍百无聊赖地戳着水面上的紫色菌膜。正显示着“(^▽^)”。
“那个独眼龙,为了巴结骷髅会,连这种高风险的货都敢接,正好让我黑进他的情报库,找找班卓那小子的线索。”她自言自语,合成的电子人声在空旷的隧道中显得格外突兀。“不过就是赛博格嘛”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隧道顶悄无声息落下,金色的短发在潮湿的空气中粘在额前。他背上折叠着宽大的金属构造,质感光滑流畅。
“你就是bunny?”那人的声音冰冷,带着合成质感。
“呀,你就是货物啊!”,颜文本变成了“(☆▽☆)”,“客户你好!跟我走,再走一段就能出隧道了,赛克罗普斯在黑拳场等你呢!”
“等等。”那个金发赛博格突然抬手,他的义眼闪过一道微光,猛地转向右侧的黑暗水道。
“叫你的人出来。”
……
海森依旧用纳米机械屏蔽着几人,意外习得的新能力出奇的好用,纳米机械与与菌群信号的协同,让他们在黑暗中近乎于隐身,热信号、声音等等都可以不被外界感知到——尤其隔着近十米的混凝土与岩石。而与此同时,新拓展的感知能力也让他能清楚地“看到”墙壁另一侧的情况——用声波与电磁波的视角。
海森沉浸在声波与电磁的反馈中,逐步完善着另一侧的画象,但是,一阵狂暴的电磁信号突然打断了纳米机械的共鸣,他不禁颤斗了一瞬,再次被迫从特殊视角中抽离出来,转交由房客代为呈现。
“他发现的是我们?”安娜瞬间举枪。
“不,”海森按住了她的手臂,“他发现的还是另一拨人,我一直有用悬浮的纳米机械屏蔽我们的声音与热能。但那个赛博格的超宽带合成孔径雷达不行,功率太强了,可以穿透岩石和墙壁,烧穿我的伪装他快要发现我们了。”
在电磁波的世界中,金发赛博格的“视线”扫过了另一拨人的藏身处,正缓慢地移向他们隐藏的维修坞聚焦而来。
“房客。”海森心中默念。
【警告:复合扫描!】
“立刻屏蔽!配合我解析对方的信号,解耦拟合,第一时间更新强对抗信号,仿真新的背景噪音!”
【执行中警告:激活延迟零点零零零二秒信号部分泄露。】
……
金发赛博格的扫描停住了。他皱了皱眉。雷达回波显示,隧道的背景噪音突然变大了一瞬,信号驳杂而混乱,但立刻恢复平静。
“有高手嘛,可惜只是混黑帮的,看来在城里要先熟悉几天。”他自动将两个信号都归咎于“赛克罗普斯”的拙劣监视。
在某一瞬间,他的雷达同时捕捉到了两个异常。一个来自右侧。另一个来自更远的左侧。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向更近的右侧,那里的人几乎不加掩饰,只是始终藏在阴影中。
“收起你的人。”阿拉德摩尔冷冷地说,“很吵。”
赛克罗普斯带着他的助理从右侧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巨大的独目义眼闪铄着。
“只是确保交接安全,尊贵的客人。”
“我们走。”金发赛博格无视了赛克罗普斯,对伦奇说道。
“好嘞!”伦奇对塞克罗普斯鞠了个躬,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颜文本又切换回了“(^▽^)”。
几人向着隧道主出口走去,金发赛博格对坐船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声音逐渐远去,海森他们再也收不到声音了。
“我们也跟上。”海森低语。
戈巴操控着控制柜,很快,声学结构件飞速在闸门上重新组合,随后,戈巴拉下开关,闸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显露出另一侧的土石。海森上前,挥舞着流云剑,将土石挑到一旁,开出了信道。
“带着船。”戈巴把船锚扔给海森,说道,“这艘船够快、够安静,能追上他们,也能跑得掉。”
海森点了点头,提高义体出力,将船只牵引到了另一侧的隧道。
重启电推进器,很快,海森捕捉到了那群人的信号,快艇如幽灵般远远吊在他们身后,沿着隧道底部的水道无声前行。
“那个金发的赛博格,”安娜压低了声音,她看着海森投影到屏幕上的合成画面,“他背上的是什么?某种飞行设备?”
“很象。”海森回答,“一个强悍的、不熟悉旧港航道的外来者。而且……那个独眼巨人,赛克罗普斯,他似乎很怕他,又或者说,很怕他背后的买家。”
“骷髅会……”安娜的声音里带着寒意。
快艇在黑暗中又行驶了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微弱的、肮脏的晨光——隧道的出口到了。
伦奇和金发赛博格已经站在了出口的浅水区。赛克罗普斯和他的助理则停在几十米外,不敢靠近。
就在此时,一艘更大、更先进的武装快艇破开海浪,逆光驶来,粗暴地停在了平台边。船身上没有镭玫瑰的补丁感,而是光滑的、军用级别的墨绿色涂装。
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面容冷酷的男人走了出来。
领头的男人径直走向金发赛博格,完全无视了旁边的伦奇和远处的赛克罗普斯。
“我们奉命来接你。”
金发赛博格一言不发,跟着他们登上了新的快艇。
“等等!”赛克罗普斯急了,他从阴影中冲出来,蹚水喊道:“我和你们的首领说好了的……”
那个领头的黑衣人这才回头,轻篾地瞥了他一眼。“滚开,独眼龙,首领说过的事一定会办的,这里没你的事了,滚回去管好给你的地盘!”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等等。”金发男子突然转身,指向一人,说道。“带走她,我有用。”
被指到的是伦奇。快艇上的武器站立刻弹出,转向了她。
她的头盔上显示的颜文本立刻垮了下去。“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她举起手臂,一蹦一跳的跟着上了船,然后回头向塞克罗普斯做了鬼脸——头盔上显示出了一个非常高清的,比着耶的,翻着白眼的表情包。
钻出船舱的班卓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赛克罗普斯的独目义眼瞬间变成了红色,他不再言语,紧盯着快艇激活,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隧道嗡嗡作响。
“安娜?”海森注意到了安娜的异常。
安娜也正死死地盯着那艘墨绿色快艇。
在快艇溅起的浪花中,一个徽记一闪而过——那是一个阿兹特克风格的、复杂的圆形太阳石图案。
海森立刻想起了平井新一记忆中那个雇佣兵首领身上的纹身。
安娜的机械左手无意识地握紧,外骨骼发出了轻微的过载声。
她认出了那个图案。
“西班牙人……”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但没有让任何人听见。
海森习惯性的眯起眼睛,用义眼记录下每一个细节。
等了约半小时后,确认没有任何人在场,海森一行人驾驶着船,从一旁的隧道口缓缓驶出,进入了达尔文旧港那迷宫般的水道。
这里的天空被纵横交错的违章建筑和管线切割得支离破碎,浑浊的紫色海水上漂浮着全息gg的倒影。空气中满是臭氧、合成香料和下水道的气味。
戈巴将船停靠在一个废弃泵站的隐秘泊位,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哪里。
“第一个点到了。”戈巴说。
安娜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她跳下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设备,将其按入墙体的一个缝隙中。设备闪铄了两次微弱的蓝光,随即熄灭。
“信号一号,已激活。”安娜的声音流露出一种古怪的冰冷,“戈巴叔,你去二号和三号点,然后把船藏好,我去把海森和班卓安置好。按计划,一天一夜后见。”
戈巴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小心。旧港总会有新的危险。”
海森将虚弱的班卓背到背上。
“安全屋在哪?”
“跟我来。”安娜拉了拉兜帽,遮住了她的脸,“还有,欢迎来到我的‘家’。”
她领着海森,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