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馀休息时长：10分钟】

蓝绿色的柔和光芒随即充盈了圆球形的房间，那是谷间林地的全息投影，林间的鸟鸣与松柏的清香正缓缓流淌而出。

卡尔依旧不习惯他的廉价义眼，本应为他缓解压力的图景，却不断地刺激向他的仿真视觉系统，那感觉就象是两把锥子或剃刀，一刻不停地从眼框钻剜向大脑。

颈间青筋暴起，他面颊赤红，双拳紧握。

那不只是神经的苦痛，更是痛彻心扉的，近乎压垮一切的，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与怒火。

鲜血从拳心溢出，但那种庞大而压抑的苦痛没有丝毫减退，象是有恶魔在叫嚣，用地狱的烈焰烧灼向他，狞笑着拖拽他坠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但是，他是个战士，他已发誓向所有的不义宣战，他更不会被区区一时的软弱所击败。

卡尔无声地呐喊着，潮涌的血色完全盖过了苍白的皮肤，他怒目圆瞪，咬牙抬头望去。

全息图象已经来到了林地的边缘，汩汩溪流在乱石间蜿蜒，乱石滩延伸向苔藓地衣与草地。在草地与林地的边缘处，簇生着挺立的矢车菊。白色、蓝色、紫色、浅粉色的矢车菊在微风中摇曳，蜂蝶穿梭，鸟鸣如故，他看到了熟悉的白裙身影。

“饶过我吧”他低垂着脑袋，揉躏着本就凌乱的金发。

【剩馀拘留时间：23小时57分钟】

温和的女声从房间四处传来。

这是一间牢房，或者说是牢房的外在，是刑罚之馀休息的地方——通过调取人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并将其展示出来。

卡尔重新戴上了厚重而陈旧的拘束头盔、

因为先天缺陷限制了义体的植入，也限制了他脑机交互的带宽，故而仅仅是更换义眼便已经让卡尔不堪重负。但即便是缺乏脑机接口的自然人，老旧型号的拘束头盔依旧可以将他送进虚拟空间内的真正牢房。华格纳来说，本应是简单的拘留待审，变成了漫长而苦痛的肉体刑罚。

【您正在违反拘留管理法案，请尽快摘下头盔，否则将采取强制手段】

卡尔没有摘下头盔，他也不打算再做任何举措。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很简单，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于是他便拿出警司的配枪便冲出去查看情况。

但是广场上没有任何正在发生的犯罪，至少审查ai是这么认定的，尚未发生的并不是罪行，但是阻止罪行发生的人却有着毋庸置疑的罪过。

他开枪了，在轨道电梯旁，在水下的亚特兰蒂斯，在冻结了执法权限后——尽管那只是空放的威慑。

为什么要开枪？卡尔问向自己，显然自己是知道相关规定的，开枪真的只是仅有的方法了吗？

在冲出咖啡厅后的第一时间，他就锁定了“嫌犯”。

那是一名卓焉（droian），名字也许源自于dorian（多利安人）和droid（机器人）吧，但是那不重要，他们有着非常明显的特征——身后永远背负着无线电台，同时脑袋上插着天线——以至于卡尔·华格纳可以在人群中第一时间发现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佝偻着腰，头顶水平分出四个分支的天线，身着黑衣，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独角甲虫。

这种技术水平的无线电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便无法正常使用，而他们怪异的举止，也使得卓焉在北联内部被定性为准邪教组织。

当然，邪教组织的危害其实有限，在官方的描述中，这一类组织一般都被定性为新兴宗教，法律也并未禁止这些新兴宗教的传播，毕竟世界上坚持古老信仰的人都在迅速地减少，遑论邪教徒呢？

卓焉之所以被称为准邪教组织，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注册报备，更没有交税。

这也使得警司对其危险性的预估要稍微高了一些，尽管卡尔没有在文档中发现任何卓焉的恶性犯罪记录。

不过卡尔在阅读资料时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一点，旧式的无线电虽然不能用于人与人之间的通信，但这不代表其不能连接到o域。

卡尔从不放过任何与o域通信有关的线索，也不会对任何与o域通信相关的组织放松警剔。

所以在看到一个身着虚拟司制服，明显是官方网潜者（ diver）的女性，在那个象是独角甲虫的男人旁捂耳尖叫时，他便立刻冲了过去。

周围的行人都只是淡淡向此处瞥了一眼，便全似毫无影响的继续在机器的引领下前行。

卡尔记得当时他匆忙之间撞倒了不少行人和机器，这也是他的罪名之一——干扰轨道轨道中心广场的正常运行。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在他确认了女人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后，卡尔问向那个卓焉男子。

男子却只是跪伏在地，用下巴接触地面，头颅诡异地向后扬起，让天线维持着竖直的角度。

“见鬼！无论你在做什么，立刻停下！”卡尔将枪调到了威慑模式，这种模式下电磁设备只会打出畏人的火花。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是男子的第一句话，事后被证据回溯确认是真的。

女人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卡尔将枪对准了男子身后的无线电台。

“那就把身上的设备都停下，否则我会帮你把它们射成筛子！”

“我的设备只是在接受着沉默。”这是男子的第二句话，是谎言，设备接收到了干扰杂波，毫无意义，更无法让人痛苦。

男子在说完这句话后，双眼突然直直盯向了卡尔身后。

卡尔肩上的无人机快速回转一圈，他立刻知晓男子正看向小跑赶来的周。

女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而他们，也只是无法承受这沉默。”这是男子的最后一句话，审查ai没有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分析结果。

卡尔听到了摔倒的声音，通过无人机看见了周痛苦地摔在了地上。

卡尔于是毫无尤疑地转向男子头上的天线开火，威慑模式激发的电火花迅速地击穿了空气，连接向天线的末端。

广场上的行人在听闻枪声后迅速作鸟兽散，短短几秒后，各式巡逻机器便将他团团围住。

卡尔弃枪抱头。

女人缓缓起身，自顾自地爬上了提供医疗支持的移动舱，完全没有看卡尔一眼。

卡尔肩头的无人机环视，倒地的周也在巡逻机器现身后迅速地消失不见。

用于提供代替视觉的无人机被强行关闭，黑暗中，卡尔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抽血。

他想起了警司医生给他开的处方药，那是帮助肉体适应义体的药物，但也是法律限制的成瘾性药品之一。

药检阳性，哪怕自己能够证明是处方药，也必须要被拘留待审。

卡尔回忆着，却突然感觉到房间开始上升。

所谓的强制手段，也并未真的实施。

他摘下头盔，发现房间中的全息投影已经被关闭，展露出其后黝黑深邃的深海景色。

圆球房间是垂落在亚特兰蒂斯底部的。

他很难确认房间上升的速度，也许是几十秒，有也许是几分钟，卡尔才见到城市底部的光亮。

经过了接连几道减压舱，房间终于回到了它的起点。

圆形的双层舱滚向左右两旁，卡尔适应着外界的眩光，看到了来者。

是周，他仅剩的朋友，私人网络行者，或者可以简单地称呼为，黑客。

“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黑入刑事司法系统，也并不觉得你有必要来救我。”

周依旧戴着黑色的兜帽，细碎的发丝从阴影中露出，他用口香糖吹了个泡泡，随后用他那雌雄莫辨的声音说：

“你以为网络行者干活都这么糙的吗？再说，看看你那张脸，看起来就象是卟啉症病人在太阳下晒了三天似的，再不把你捞出来”他向内张望，指了指那个陈旧的头盔，“你想要死掉的话就直接说，用这种能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机子，去接你那义体不耐受的脑，我要再晚来一小会，估计你的脑子都熟了。”

卡尔艰难地爬出舱外，周不情愿地伸手拉了他一把。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卡尔无奈地看着面前因洁癖不断擦手的年轻黑客。

“嘻嘻，昨天那件事的一个关键就是，那个脑袋插天线的家伙无罪，所以你的紧急执法就不成立。”年轻黑客用手比划着名天线的样子。

“你的信息权限在我这，我就稍微动了点手段，查了查那些密级不高的资料，发现这是个准邪教组织。”周挥手柄信息权限递回了卡尔。

“但是准邪教徒也并不是法律所禁止的东西，你做了什么？”

周耸了耸肩。

“但是邪教组织是不允许不经报备在公共场合举办活动的，所以我就替他们注册成了正规的邪教教会。”他用手指划着一个又一个圈圈，“这样你的紧急执法权就有着落了，案件就成了一男一女两个邪教徒当街传教表演，你为了维护秩序上前制止，却不幸走火大概就是这样。”

“你确定，你今天才进行了正规注册，法律怎么能为此惩戒他们昨日的罪行？”卡尔皱眉。

年轻黑客露出了兜帽隐藏下的一口白牙，笑着说：“所以他们是三十年前注册的，因为三战而丢失文档太正常不过了，毕竟小国和城市消亡了一批又一批，所有文档都在超高温中气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嘛。”他终于不再继续划圆圈，转而在前方画了个竖杠，“顺便嘛，我用你的那点信用点，帮人家补齐了三十年的税款。”

卡尔嘴角不禁抽搐，他终于知道周在用手指画着的是什么了。

“别担心，因为是假帐，其实没有用多少，不过税务司肯定会找上门去了。”

周转身，勾手招呼卡尔向外走去。

卡尔克服着义眼带来的不适感，小心跟上，好在周的脚步并不快，也常常提示地面的起伏。

“谢谢你。”他突然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谢谢你为我开的那一枪。”

年轻黑客递过卡尔的装备。

卡尔沉默了一下，“那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正义。”

周用手指勾绕着兜帽下的碎发。

“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卡尔。”他从口袋中翻出了迷你无人机，托举着送到了卡尔的肩上，“我给你选了个更好的，你那瓶盖眼还是不要多用了，这个我看就挺适合你。”

然后，他仰头认真地看向卡尔。

“我看到了你关于卓焉的分析记录，所以等税务司去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这个组织一定与o域通信有关，我亲身体验到了，那种痛苦一定来自于墙后的o域，而且恐怕是o域的极深处。”

卡尔拿出了枪支，视图损伤，查验枪膛。

“我知道，周，谢谢你。”

两人对视。

诡异长鸣声通过他们脚下的城市底层结构，在狭窄回廊中回荡。

卡尔的心停跳了一拍。

年轻黑客突然如同昨日一般痛苦倒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猛烈震动传来。

城市的电源在一瞬间关闭，又在短短几秒后亮起了暗红色光辉。

警报声响起，广播不断地播送这样一条消息：

“城市遭遇终械袭击，转变为特级防御姿态，请市民及工作人员迅速到最近避难所就位！”

卡尔抱起倒地的年轻黑客便开始奔跑，新的迷你无人机提供的夜视视野与路径规划引导着他不断前行。

“周！你怎么样了！”

“还好，已经有些适应了，让我看下情况，帮我接上最近的数据接口。”周的兜帽在颠簸中散落，显露出其后密布着电子组件与神经束的金属后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亚特兰蒂斯城里没有任何智慧ai，只有那些没脑子的人工智能，城外更是在上百海里的范围内设置了终械驱散设备，它们怎么会突然发疯袭击这里！”

年轻黑客沉默，挥手递过ar图象。

“这是现在。”他说，“不只是亚特兰蒂斯。”

卡尔震惊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终械袭击视频。

“这是全人类的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