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继续道：“当年陶谦部将张闿，见财起意，杀害我祖父，此乃不共戴天之仇！父亲兴兵报仇，天经地义！攻陷徐州，诛灭陶谦十族，亦是应有之义！孩儿绝无异议！”
他先肯定了报仇的正当性，然后话锋一转：“然而，父亲大军所至，牵连颇广，徐州北部，尤其是泰山郡周边，原有统治秩序瞬间崩溃。陶谦忧惧而死，徐州无主，陷入混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或死或逃。这就在泰山周边，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权力真空。”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曹操的神色，见其依旧沉默，便继续道：“臧霸，本就是陶谦麾下骑都尉，驻守开阳。孙观、吴敦、尹礼、昌豨等人，亦是当地豪强，手中皆有私兵。在徐州原有秩序崩塌后，他们不愿归附父亲，又见地方空虚，便趁机收拢流民溃兵，各自聚众，割据一方。臧霸因其资历和能力被推为首领，屯于开阳，形成了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
“可以说，”曹昂总结道，“正是父亲当年雷霆一击，摧毁了徐州旧有的框架，才为臧霸这些原本处于体制边缘的地方势力，提供了崛起和独立的绝佳机会窗口。他们从陶谦的部将、地方豪强，转变成了独立的割据军阀。泰山郡山险多寇的地理特点，更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将臧霸集团坐大的深层原因揭示了出来，而且说的非常含蓄，基本没当着自己老爹面说曹操屠城的事情。
荀攸、郭嘉、程昱等人眼中都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这些话，他们或许心中想过，但绝不敢像曹昂这样直接说出来。
曹操沉默良久，书房内落针可闻。
突然，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怒喝道：“逆子！照你这么说，你祖父被害，我们曹家就只能忍气吞声不成？！那徐州的仇，就不报了？！”
曹昂毫无惧色，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坦然道：“父亲！报仇没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孩儿双手赞成！但报仇的对象，应该是罪魁祸首陶谦及其党羽，而非徐州百万无辜百姓！屠戮百姓，除了泄一时之愤，结下无数仇怨，让亲者痛仇者快，更让臧霸这等枭雄趁机坐大，遗祸至今！这难道就是父亲想看到的结果吗？”
“你！”曹操霍然起身，手指着曹昂，气得浑身发抖。
荀彧等人连忙起身劝解：“丞相息怒！”
“长公子年轻气盛，言语或有不当……”
曹昂却依旧挺直脊梁：“父亲常教导孩儿，为政者当以大局为重。昔日仇恨，孩儿不敢或忘。但如今我们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袁绍，是反复无常的吕布，若因昔日旧怨，而看不清当下真正的敌人，乃至举措失当，岂非因小失大？”
父子二人目光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
良久，曹操胸膛的起伏渐渐平复，他缓缓坐回椅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怒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思。
“罢了……”曹操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过去之事，暂且不提。依你之见，如今该如何应对？臧霸与吕布，关系松散，可否设法离间？”
见父亲态度软化，曹昂心中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沉吟道：“离间臧霸与吕布，固然是一法。但孩儿以为，与其费力去撬动他们本就松散的联盟，不如集中精力，挑拨吕布与刘备之间的关系！”
“刘备？”曹操和几位谋士都是一怔。
“不错！”曹昂眼中闪过瑞智的光芒，“吕布如今名义上已归附朝廷，与我们一同讨伐过袁术。刘备亦是如此，屯兵小沛。这两人，如今都算是我们的‘盟友’。然而，这两人皆非池中之物，尤其是刘备，仁德之名播于海内，更有关羽、张飞万夫不当之勇，其志不小，绝非久居人下者。”
“父亲可曾想过，”曹昂压低声音，“若吕布相信，刘备意欲图谋他的徐州，会如何？”
郭嘉眼中精光一闪：“二虎竞食？”
“正是！”曹昂笑道，“吕布性格多疑，刚愎自用。而刘备驻守小沛，地处徐州门户，本就敏感。我们只需略施小计，让吕布确信刘备有异心，以吕布的性子，必然会先下手为强，攻打小沛！”
程昱皱眉道：“然则，吕布与刘备目前尚无直接冲突，如何能让吕布深信不疑？”
曹昂成竹在胸：“此事，或可着落在张杨身上！”
“张杨？”众人再次疑惑。
“张杨虽已在许都荣养，但其在河内、并州乃至与吕布之间，旧部故交犹存。吕布与张杨乃是同乡，素有交情。我们可以设计，让一名忠心的张家旧部，偶然截获一份刘备写给朝中某位大臣的密信，信中透露出欲联合朝廷，里应外合，夺取徐州的计划。然后让这名旧部，拼死将此密信送到吕布手中。”
曹昂详细解释道：“此计关键有三：其一，信要做得足以乱真，笔迹、印信皆要模仿到位；其二，送信之人必须是张杨旧部，如此才能取信于多疑的吕布，让他以为是张杨旧部念及旧情，冒险报信，而非我们曹氏直接挑拨；其三，时机要把握好，最好是在刘备扩军或与徐州士族往来密切之时。”
“妙啊！”郭嘉抚掌笑道，“长公子此计，可谓抓住了吕布性情之要害！若吕布攻小沛，无论胜败，其与刘备必然反目。刘备若败，则更加依赖丞相，并且得到攻打吕布之口实；吕布若败或元气大伤，我们亦可趁虚而入，图谋徐州！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荀攸、程昱也纷纷点头，表示此计可行。
曹操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眼中再次闪过复杂的神色，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剔。
曹操的谋士几乎都看出了刘备并非一般人，可谓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物，必须尽早除之。
他最终缓缓点头：“既然如此，便依子修之计。文若，奉孝，此事由你二人负责细节，务必周密，不可泄露痕迹。”
“是，丞相！”荀彧、郭嘉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