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9年12月,北纬68度,诺北威,罗弗敦群岛。
在这里,连风都染上了极夜的颜色。
赫尔辛根云山之巅,郭海生站在悬崖的边缘,脚下的岩石象是一头巨兽支棱出的黑色獠牙,直刺入下方那片翻涌不休的冥海。狂风裹挟着北大西洋冰冷的水沫,像霰弹一样打在他的防风衣上,发出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对岸是默斯肯岛,一座在怒涛中沉默的孤岛。而在两者之间,那片被称为“默斯肯斯特劳门”的海域,此刻正如同一锅被煮沸的沥青,粘稠、沉重,却又蕴含着撕碎一切的动能。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文学总是需要浪漫化的修辞,海生。他们需要这种夸张来让读者战栗。”阿蒂尔的声音很轻,但在风中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但现实不需要修辞。现实只需要物理法则。”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海面,眼神中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泯与冷静。
“看着吧。不是文学的想象,而是流体力学的必然。”
时间归零。
海面变了。
起初只是浪涌的节奏乱了,象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海底搅动。紧接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震动顺着岩石传到了郭海生的脚底。那不是集群的奔跑声,那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象是地球的动脉在这一刻发生了梗阻,发出的濒死喘息。
黑色的海水开始旋转。
那种视觉冲击力超越了郭海生过往所有的认知。在这股宏大的天地伟力面前,人类的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所谓的“恐怖”一词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而在那混乱的湍流中,在那亿万吨海水的无序碰撞里,他看到了一种令人战栗的“秩序”。
“这就发生了。”郭海生喃喃自语,感到一阵从脊椎升起的寒意,“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通解,你们真的找到了与模型预测完全吻合北大西洋暖流,真的要停摆了。”
“是‘我们’,海生。”阿蒂尔没有回头,她仿佛在欣赏一场由她亲自指挥的交响乐,“千禧年七大难题之一,困扰了人类两个世纪的湍流之谜。在我们acw推导出那个平滑性证明的瞬间,流体力学就不再是经验科学,而是绝对的预言。”
她伸出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划过,仿佛在描摹远处那狂暴旋涡的边缘。
“只要算力足够,我们能计算大气中每一缕风的轨迹,能仿真深海每一滴水的流动。墨子5500号超算不仅预测出了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文学想象中的默斯肯大旋涡,更验证了我们对全球洋流与大气热力环流模型的绝对掌控。”
阿蒂尔转过身,看着郭海生,眼中闪铄着智慧与残酷并存的光芒。
“大旋涡的出现,意味着模型参数的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了。它证明了我们的计算不仅适用于局部的湍流,也适用于整个行星的循环系统。”
她指了指脚下的深渊,声音平静得让人绝望。
“这是丧钟,尽管北大西洋暖流还没有停,海生,就象你看到这个旋涡一样,数学告诉我们,它的停摆已经是既定的未来。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大洋的传送带将断裂,气候突变之下,全球粮食产量将减产一半,北半球将迎来漫长的凛冬,更加混乱且极端的天气系统将席卷我们所有人。二十亿人……甚至更多,会被这个旋涡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郭海生看着手中的数据终端,那上面的红色曲线正在向着那个代表“崩溃”的临界点无限逼近。他突然意识到,解开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既然能计算海洋这种复杂的流体,那么……
“如果连这样行星规模的混沌湍流都能被精确预测……”郭海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阿蒂尔,“那么,对于同样遵循流体运动规律的等离子体……”
“没错。”阿蒂尔微笑着接过了话头,那个笑容里藏着人类未来的钥匙,“既然能算清大海的愤怒,我们就能以此为笼,锁住太阳的狂暴。可控核聚变的磁流体稳态约束,不再是运气游戏了。”
“毁灭与新生,在同一个公式里诞生。”
阿蒂尔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数据盒递到了郭海生面前,她的眼神在风中显得格外炽热。
“这就是acw的底牌。我们用数学预言了末日,也用数学打造了方舟。”
郭海生接过数据盒,全息投影在狂风中展开了一角。那是一个宏伟到令人窒息的蓝图——赤道的大西洋洋中脊,利用地热供能,连接深海与太空的双子城,“亚特兰蒂斯”。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阿蒂尔预期的狂热。相反,他皱起了眉头,手指在全息投影的边缘停滞,象是在审视一个精致却易碎的谎言。
“这太疯狂了,尼古拉。”郭海生合上了投影,声音冷硬,“不是技术上的疯狂,而是政治上的。”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咆哮的大旋涡,直视阿蒂尔的双眼。
“这涉及到多少利益方?早已分崩离析的欧联、各自为政的北美、深陷危机的拉美与非洲、把守着太空电梯的华盟、还有那些掌握着全球命脉的巨型财阀……仅仅是为了协调这些人的出资比例,就需要在日内瓦开上十年的会。再加之选址、管辖权、技术标准的统一……”
郭海生冷笑了一声,将数据盒在手中抛了抛。
“按照现在的国际局势,等他们扯皮结束通过第一期预案,至少是二十年后了。那时候北大西洋暖流早就彻底崩溃,欧洲已经被冰封,这也就是一张废纸。你真的指望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官僚和资本家,为了一个五十年后才能入住的神国买单?”
“你还是没看懂,海生。”
阿蒂尔笑了。那不是被质疑后的窘迫,而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落网时的狡黠与从容。
她向前一步,任由海风吹乱她的长发。
“亚特兰蒂斯?那只是个画在天边的饼,是个用来把所有人骗上桌的筹码。它是不是真的能建成,或者五十年后建成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她伸出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仿佛包揽了整个世界。
“我们要的不是那座城。我们要的是‘建设那座城’的过程。”
“五期工程,五十年规划。”阿蒂尔竖起手指,一一枚举,“第一期,需要转移欧洲和北美沿海的三亿难民。这不仅仅是搬家,这意味着必须打破国界线,意味着大西洋两岸的国家为了安置人口,不得不开放边境,不得不进行深度的资源置换。”
“第二期,深海基建。为了在洋中脊动工,必须恢复全球范围内的物资调配。那些拢断了通信信道、让世界处于搁浅状态的大公司,为了吃到这块世纪大蛋糕,必须主动恢复全球互联。他们会被利润逼着去修好这个破碎的世界。”
“还有华盟。他们专注于太空,对地球的烂摊子不感兴趣。但亚特兰蒂斯的太空部分需要他们的工业能力与资源技术,我们也有着他们需要的太空殖民的技术,这是他们无法拒绝的入场券。一旦他们入局,资金和技术的流动就会变成一张网,把所有人绑在同一辆战车上。”
郭海生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你是说……”他喃喃道,“亚特兰蒂斯只是层皮?”
“没错,用你的文化来说,它就是个饺子皮。”阿蒂尔眼中闪铄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光芒,“我们要包在里面的馅,是人口的重新洗牌,是资源的强制流动,是技术的落地生根,是逼迫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重新连成一个整体。”
“当他们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亚特兰蒂斯’争得头破血流、不得不开始合作的时候,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约克超级海堤、欧联北境堡垒、圣彼得堡五海集暖……这些看似是为了配合亚特兰蒂斯而做的前期准备,才是真正能在这个冬天救人命的东西。”
阿蒂尔转过身,再次面向那漆黑的大海。
“这就是acw在巴黎做的。我们给他们描绘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天堂,然后告诉他们,想去天堂,就得先修好脚下的地狱。”
郭海生沉默良久。他看着手中的黑色盒子,感觉它的分量变了。这不再是一份技术图纸,而是一份裹着糖衣的毒药,一份针对全人类贪婪与恐惧的心理侧写。
“为什么你不在场?”郭海生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但这次语气中多了一份凝重,“既然这是一个如此巨大的局,作为设局人,你在场不是更能把控局面吗?”
“因为完美的骗局不需要魔术师站在舞台中央。”阿蒂尔轻声说,“我的存在只会让他们警剔。让他们以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让他们以为这是他们博弈出来的结果,这才是最安全的。”
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笑着说,“怎么样,比你的仿生人小把戏还是要厉害许多吧。”
紧接着,她顿了顿,声音又变得有些低沉。
“不过……我不想再要更多的光环了。无论是先知还是君王,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人类不应该对另一个人抱有如此多的期待,那是一种病态的依赖。我依然只是一个人而非某个圣物,海生。我只想做当年那个在雨夜里,为了大家挥舞旗帜的女孩。”
郭海生握紧了数据盒。他终于明白了阿蒂尔的意图,也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这里面……”他开口道,声音恢复了冷静,“关于合成食物的技术资料,我可以集成。既然要转移几亿难民,粮食是最大的缺口。我的团队最近在酶工程上有突破,可以把这一环补上。”
“还有很多前瞻技术预研,你也看看。”阿蒂尔笑了,那个笑容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凄美,“比如你的团队正在研究的下一代仿生建筑技术。现在的工程速度太慢了,无论是为了拯救人类,改善地球环境,还是为了那个……也许五十年后真的能实现的星际殖民,都太慢了。”
“那风险呢?”郭海生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所有这些技术,如此激进,如此庞大。把全世界都卷进来,一旦失控……”
阿蒂尔没有回答。
风不停,浪不止。
在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旋涡面前,她的沉默就象是唯一的答案。
……
“滴。”
轻微的电子提示音象一把手术刀,将海森从回忆的深海中剥离。
也许是窗外的景色唤醒了那段记忆。那些悬浮在云端、如同生物肢体般纠缠生长的建筑群,正散发着令人眩晕的辉煌。那是他曾经预研许久的仿生建筑技术,是曾被寄予厚望、用来在系外行星的岩石上扎根的方舟。
但现在,它们只是丽景区权贵们的酒杯。
八十年过去了。没有方舟起航,人类依然被困在这个名为地球的泥潭里。阿蒂尔口中的“地狱”并没有被修好,它只是被这些原本属于星辰的技术,装修得更加豪华、更加荒诞了而已。
他的担心没有错,只是没有想到,最终失控的是那个名为“郭海生”的自己,他用那幅蓝图,铸造了一个崭新的地狱。
“检查过了,这车很干净,没有任何监控或定位。”
驾驶座上,是身着黑色司机服饰、佩戴着全息面具的安娜。
复古风格悬浮车正在缓缓切入丽景云顶的自动航道。
海森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假面面具,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来自北大西洋的寒意。
“这是我们一直等待的机会。”那种属于拉斐尔·佩尔索纳的、带着旧时代贵族气息的温文尔雅重新回到了他脸上,“既然他们送来了请柬,我们就去看看这真正的银河城丽景区云顶……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转过头,看向后座的另一边。
那里坐着另一个“安娜”佩尔索纳。
她穿着安娜的深紫色晚礼服,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但这具躯壳里没有灵魂,也没有武装,它只是诊所义体零件的堆砌,佩戴着安娜义体的面孔,由房客遥控,静静地等待着在聚光灯下扮演那个名为“索菲”的影子。
“你留在这里。”海森对真正的安娜说道,通过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我需要你在庄园外。你是我的眼睛,也是我最后的保险。如果里面是个陷阱……”
“我就炸开一条路接你出来。”安娜接过了话头,她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藏在大衣下的重型武器。
海森点了点头。
“我有预感,”他看向窗外那座漂浮在云端的巨大庄园,“在这座城市里,事情似乎总将以暴力为终局。”
……
丽景云顶,波德庄园。
这是一座真正的天空之城。不起眼的白色仿生结构基座将整座庄园托举在人造云层之上,放射性的枝桠与太阳能板叶片通过精准的流体力学设计,将高空的寒流与狂风格挡在外,只留下被精确调节过的、恒温24摄氏度的微风。
各式各样造型夸张、极尽奢华的私人浮空艇像归巢的蜂鸟一样,优雅地降落在延伸出的停机坪上。
海森挽着“索菲”的手臂,走落车。
迎接他们的并非人类,甚至不是普通的仿生人。
那是“雕塑”。
两排身形完美的男女侍立在红毯两侧。他们全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大理石质感,在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白光。
海森看到一名女侍者,她的皮肤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金色裂纹,就象是某种名为“金缮”的古老工艺,将破碎的瓷器重新粘合。那金色的纹路在她的呼吸间微微起伏,仿佛金色的岩浆在石缝中流动。
另一名男侍者则更加惊奇。他身上披着一件看起来象是轻纱的织物,但那质感分明是坚硬的岩石,却随着他的走动呈现出丝绸般的飘逸感——那是极致的材料学炫技。
更远处,一个有着“圣巴塞洛缪”造型的侍者正在引路。他被剥去了全身的皮肤,红色的肌肉纤维极其精密地暴露在外,而他那张人皮,正象一件大衣一样搭在他的左肩上——那是某种高科技的超高柔性显示屏,上面正循环播放着庄园主人的欢迎词。
“房客。”
海森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指尖极快地在一名经过的“维纳斯”侍者手臂上轻点了一下。黑色的纳米机械如微尘般渗入。
【分析完毕:基于人类活体改造。大脑皮层已被物理切除,仅保留脑干与运动神经中枢。植入了可编程生物湿件作为控制内核。全身肌肉被替换为记忆聚合物,皮肤经过钙化处理……】
这不是仿生人。这是人。
是被剥夺了灵魂、被当做原材料重新雕刻的人。
“真是……令人作呕的艺术。”海森在心中低语,但他脸上的微笑却愈发迷人,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宴会厅的大门缓缓敞开。
那种属于丽景区的、带着甜腻腐败气息的奢华感瞬间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辉煌并非来自死寂的金银——对于在场的宾客而言,那些东西太过乏味了。他们用活生生的血肉代替了丝绸与大理石,将生命本身贬低为一种可塑的黏土,以此堆砌出一座充满了痛苦与亵读的极乐殿堂。
巨大的拱券并非由石块堆砌,而是由某种洁白如象牙的巨型软骨增生而成。它们像哥特式大教堂的肋架拱一样向穹顶延伸,每一根线条都遵循着黄金分割的数学美感,却在交汇处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一颗铆钉,没有一条缝隙。
墙壁上复盖的并非壁纸,而是层层叠叠、半透明的珠光筋膜,它们在呼吸灯般的节奏中微微起伏,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晕。
光滑的钙化骨骼与柔韧的生物纤维相互缠绕,构筑成了流线型的立柱与回廊置身其中,那些洁白的表面有着陶瓷般的细腻质感,其下隐约可见淡金色的神经网络如同精美的浮雕般蔓延。
宏伟、洁净、寂静,带着一种令人想要跪拜的异质神性。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不仅有美酒,还有随处可见的透明浴池,里面翻滚着淡粉色的去甲基溶液,几名宾客正赤裸着浸泡其中,与衣冠楚楚的路人谈笑风生。
一位贵妇正当众试用着名为“第三只手”的外附义体手臂。那是一只完全由透明生物凝胶构成的触手,它象是一条回首的毒蛇,刚刚从贵妇自己的后背肌肉中拔出——触手末端那根锋利的骨针上还挂着新鲜的血丝,而她的伤口甚至正冒着丝缕热气。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举着香槟的手指的稳定性,她脸上的笑容甚至因为这种微弱的痛楚而变得更加亢奋。
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古铜色的钟摆。
它没有表盘,只有那根沉重的、边缘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的摆锤。它在人群头顶不知疲倦地摆动,每一次划过最低点,都会发出一声沉闷的、直击心脏的“嗡”声,仿佛在为这场狂欢倒计时。
音乐响起了。
起初是恢弘的弦乐,但随即被一阵沉闷的、直抵胸腔的低频电子脉冲强行扭曲。那节奏并不合拍,却象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攥住了在场每一颗心脏——无论是原生的,还是人造的——迫使它们按照同一个病态的频率搏动。
海森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那是音乐的次声波在干扰他的前庭神经,这种音乐象是某种新潮的毒品流行在这座未来之都。
眩晕中,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流动、重叠,变成了一场无法醒来的迷离幻梦。
他并非在行走,而是被这股奢靡的暗流推着漂流。
深入建筑的回廊。
第一间套房是深邃的蓝。冷气喷涌,全息投影将这里伪装成了深海。宾客们象是游鱼般在幽蓝的光影中穿梭,他们身上的义体散发着过载的高热,唯有在这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冷却。窗外投影着积雨云的深蓝,雷电在云层深处无声地炸裂。
转过一道蜿蜒的长廊,蓝色突变为病态的紫。这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那是某种高纯度的荷尔蒙制剂,所有人的生物感官都在外激素的作用下共鸣共感。紫色的天鹅绒帷幔下,肢体交缠。海森看到一个只有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被改造成多足机械的贵妇,正慵懒地躺在紫色的云雾中,任由那些机械足在一名年轻侍者的身上留下淤痕。
紧接着是诡异的绿。那不是植物的生机,而是荧光培养液的色泽。无数透明的管线从天花板垂下,连接着宾客们的脊椎,将绿色的液体泵入他们的体内。窗外的云层在这里变成了惨绿色,仿佛整座庄园都浸泡在福尔马林之中。
橙色、白色、紫罗兰色……
房间套着房间,长廊连着长廊。每一扇窗户看出去,云层的颜色都随着室内的灯光而诡异变幻,仿佛这座庄园正在穿越不同的时空位面。这是一座将死亡与衰老隔绝在外的迷宫,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感官的无限放大。
在这个封闭的循环中,黄铜的义肢与黄金的饰品在拥挤中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鲜红的葡萄酒泼洒在洁白的地毯上,与同样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迷醉的腥甜。
在最内核的黑色舞池中,狂欢达到了顶点。
一对男女正在舞池中央疯狂地扭动,他们的动作早已超越了人类骨骼的极限。那是机械对肉体的绝对支配,是义体过载前的最后狂舞。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
男人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那只追求极限视觉增强的义眼,因为无法承受瞬间的数据洪流与高压,在他的眼框中过载炸裂。
赤红的火花混杂着蓝色的冷却液喷涌而出,瞬间点燃了女伴那件由极乐鸟羽毛编织的昂贵裙摆。
火焰腾起。
但周围没有尖叫,没有恐慌。
人群反而爆发出了更加热烈、近乎癫狂的欢呼与掌声。他们举起酒杯,兴奋地围观着那名捂着眼框哀嚎的男人,和那个在火焰中惊慌旋转的女人。在他们眼中,这并非事故,而是这场盛宴中最精彩、最刺激的即兴表演——是献给感官的最高祭品。
就在这种混乱、暴虐与迷乱达到顶峰的一刻。
大厅的最尽头,巨大黄铜钟摆的阴影之下,那扇始终紧闭的、仿佛是用凝固的血液浇筑而成的深红色大门,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向两侧滑开。
所有的灯光,在这一瞬间,如同朝圣般全部聚焦于那片深红的阴影之中。
宴会的主人出场了。
此刻的他,是这座云端迷宫的君王,是这场血肉祭典的祭司。象是一个古老而邪恶的图腾,从阴影中被推到了台前。
他的装扮足以让最疯狂的艺术家都感到窒息。
他身披一件深红色的天鹅绒圣袍,那颜色浓郁得化不开,暗沉得就象是几千层干涸的血痂堆栈而成。但这并非最令人惊骇之处——那宽大、拖拽在地毯上的袍摆,竟然是由成百上千张人类的面皮缝合而成的!
那些面皮经过了某种极其精密的防腐与柔化处理,却依然顽固地保留着生前最后一刻的表情——极度的恐惧、谄媚的狂喜、空洞的绝望。随着宴会主人的每一步迈出,这些面孔就在他的脚下起伏、挤压、摩擦,仿佛地狱中万千不得超生的灵魂在无声地蠕动、哀嚎,簇拥着他们的主宰。
而他本人的面容,则隐藏在一张巨大的、比例失调的假面之后。
那绝非人类的五官:眼距宽得离谱,仿佛是为了容纳非人的视角;鼻子扭曲如鹰喙;那张咧到耳根的嘴巴被固定在一个永恒的、滑稽而残忍的弧度上。这张面具就象是造物主在醉酒后随手捏造的泥偶,充满了对他所创造的人类形象的嘲弄。
为了完成这身“受难者”的造型,两条洁白的医用绷带从他的双臂垂下,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飘荡。在绷带的末端,甚至精心设计了渗血的效果,暗红色的痕迹在纯白上晕染开来,仿佛他刚刚背负着世人的罪孽,从十字架上走下。
“诸位!”
宴会主人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带着一种金属的颤音,在大厅中回荡。
“今晚,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位新朋友。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一位能将金属与血肉完美融合的大师——拉斐尔·佩尔索纳医生!”
聚光灯瞬间打在了海森身上。
海森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面具上的流光恰到好处地闪铄了一下。
主人走到海森面前,那张巨大的假面凑近了海森的脸,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海森能感觉到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
“欢迎,医生。”
他伸出手,那只手上戴着漆黑的手套,掌心里托着一朵精致的金色玫瑰。
那正是海森昨天在电视节目上变出来的那一朵,纹理、光泽,分毫不差。
海森接过玫瑰。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花瓣的瞬间,壳层下的纳米机械瞬间激活。
金色的玫瑰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坍塌、收缩、折叠,在一秒钟内变回了一枚金币。
只是,金币表面的图案变了。不再是原本的头像,而是变成了宴会主人那个复杂恐怖的假面形象。
“精彩!”宴会主人鼓掌大笑,声音刺耳。
就在这时。
“当——”
大厅中央的那个巨大钟摆,敲响了。
第一下。
原本喧闹的音乐声象是被刀切断一样,戛然而止。
“当——”
第二下。
舞池中的舞者停止了转动,保持着各种怪异扭曲的姿势,象是一群被定格的木偶。
“当——”
第三下。
那些大理石般的侍者僵死在了原地,真的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雕塑。
……
“当——”
第十二下。
最后一声钟鸣落下,馀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大厅的一角,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慌乱、甚至带着跌撞的脚步声。
人群自动分开,象是在躲避瘟疫。
一个侍者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那是一个拥有着“大卫”般完美身躯的男性侍者,原本应该象神只一样完美。但此刻,他的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双眼,鲜血从指缝间疯狂涌出,顺着他那洁白如玉的身体流淌下来,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跑到了大厅中央,跑到了宴会主人和海森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然后,他张开了嘴。
没有惨叫,没有求救。
他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平直的、仿佛在朗诵神谕般的语调,念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文本:
【熔化的太阳流血的太阳黯淡且深红的太阳……】
【千万人】
【举起心脏】
每一个字都象是从他带血的喉咙里呕出来的。
念完最后一句,他猛地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
他的眼框里空空如也,眼球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还在往外冒血的深洞,直勾勾地对着海森。
他倒了下去,死了。
周围的宾客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人群开始骚动。
宴会主人却依然站在原地,那张巨大的假面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在那假面的眼洞深处,似乎闪铄着某种兴奋的光。
“我曾目睹低垂的太阳,被神秘的恐怖沾污,照亮了长长的紫色凝块,就象古代悲剧中的演员,波浪在远方滚动着百叶窗般的颤栗!”
海森听到了宴会主人的声音。
“旗帜是流血的肉……源自那为我们永恒碳化的地球之心。”
声音近了,象是在他耳边响起。
“地狱一季。”他说,“你在节目中朗诵的诗。”
“认识一下,我叫莱尔。”
他转过头,看向海森。
“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会邀请你来。”
莱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扭曲的期待。
他指了指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
“这就是我要你帮忙解决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