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回归是一次毫无征兆的断电重启。
黑暗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干涩的空气、微弱的电流声,以及帐篷顶棚上摇曳的幽蓝光影。
海森猛地坐起,动作的流畅度让他自己都感到错愕。仿生肌肉没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部也没有海水的咸腥味,仿生义体轻盈得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深海的死斗。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那里在此前与光学迷彩赛博格的战斗中被第二次砍掉,应该是空荡荡的。
但是……接上了,似乎,还是自己原本的仿生义手。
海森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反复握拳感受着它那伶敏的触觉反馈。
确实是他那只来自“郭海生原装义体”的精密仿生手,但在上臂的断裂处,在皮肤的交界在线,密密麻麻的黑色细纹象是有生命的缝合线一样,将断肢与躯干强行“咬合”在了一起。
那些黑色的纹路微微凸起,就象是弗兰肯斯坦怪物身上那狰狞的缝合疤痕,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非自然的生命力。
“房客?”他在脑海中试探性地呼唤。
【系统自检完成。维生系统运转正常。当前时间:2135年2月14日。】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还有我的纳米机械?”海森能感觉到,那些曾经消耗殆尽的黑色幽灵,此刻正蛰伏在骨架的深处,储备率竟然显示为异常的满额状态,足以维持这具身体的高强度运转。
一阵恶寒顺着脊椎爬上后脑——尽管这是海森的幻肢错觉。
“房客,报告机体状态。”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海底耗尽了最后一丝黑色的纳米机械,那种空虚感甚至比死亡更真实。
“按照正常再生的速度100不可能。”海森低声自语。
他抬起手,漆黑的流体顺从地从指尖渗出,在空中欢快地舞动,数量之多,甚至比他刚苏醒时还要充盈。
“解释一下,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检索日志……数据缺失。检测到外部高权限指令介入。】
【警告:该修复进程由底层协议“zar-oga”触发。当前用户权限:次级。无权访问具体修复日志。】
海森僵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这些纳米机械为他在这个陌生未来的最强依仗,是他在这个疯狂世界中保持自我的武器。但现在,这具身体在用一种近乎嘲弄的方式告诉他:你只是个租客,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甚至连“维修”这种事,都是那个幽灵在替你做主。
这种被操控的恐惧感让他感到窒息。他甚至觉得那只被接上的右手变得无比沉重,仿佛那是另一个人的手,正死死掐住他的命运。
“呵,去她妈的另一个我。”他低声自语。
有脚步声传来。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了,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风灌了进来。
海森抬头,看见了安娜。
她没穿那件标志性的亮蓝色短夹克,而是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毛毡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那种仿佛要燃烧一切的戾气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左肩——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即使有着外骨骼的支撑,她的动作依然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
“你醒了。”安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金属杯子,看到海森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欣慰,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困惑。
“这是哪里?”海森收起了手中的纳米机械,那只再生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侧。
“珀西……前西维多利亚首府。”安娜走进来,将杯子递给海森,“也是镭玫瑰最早盛开的地方。”
海森接过杯子,里面是某种植物根茎熬煮的汤,带着一股辛辣的暖意。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海森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冲淡了嘴里的苦涩,他能感觉自己义体的仿生部分开始活跃起来。
“我们以为你死了。”安娜在他对面的弹药箱上坐下,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海森那只满是黑色缝合线的右手,“exod号冲出了风暴区,但在那种情况下,没人能回头。”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安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某个令她至今无法理解的画面。
“那天晚上,我们摆脱了追兵,船上的雷达都烧坏了。就在我们以为安全的时候,船尾的观察哨突然大叫起来。”安娜抬起头,直视海森的眼睛,“你就在那里。就在船尾的浪花里,随着波浪起伏,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就象是……凭空冒出来的。戈巴叔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全身冰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象一具尸体。”
海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颗磕了药的克隆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
“当时,你漂在一团发光的泡沫里,就象是个……象是被什么东西特意包裹好的。”安娜盯着海森的眼睛。
“那这只手呢?”海森举起右手,展示着那狰狞的黑色缝合线,“别告诉我是它自己爬回来的。”
“是我。”安娜移开了视线,“回到营地后,你的尸体身体出现变化,变得比较活跃……在抽搐,尤其是断口处,涌出了薄薄一层黑色的纳米机械,它们象是在蠕动,象是在查找什么。我……我只是试着把断臂靠了过去。”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
“它们就象活的一样,瞬间就咬住了那只手。那种结合的速度和方式……海森,那不象是修理。”
海森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那种疏离感再次袭来——他和安娜之间,不仅仅隔着七十年的时光,更隔着这具充满未知的、近乎怪物的躯壳。
“我不知道。”
“恩。”
“你的伤?”
“机炮擦伤,要是再正一点,我就只有半个身子了。”
“恩抱歉。”
“不要抱歉。”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直到帐篷外传来了隐约的轰鸣声。
“出去走走吗?”安娜站起身,“我想你应该看看。”
海森点了点头,披上大衣,跟随安娜走出了帐篷。
行走的触觉反馈有些奇怪,就象是,久违的陌生感,提醒着他时间确实已经过去一月有馀。
安娜掀开了帐篷,温暖的阳光洒在了海森的脸上,稚嫩的再生皮肤传递了些许刺痛的电信号给与大脑皮层。
“我还活着。”突然,海森自语。
“我们都活着。”安娜说,“谢谢你。”
海森跟随安娜走出了帐篷,原野的全貌闯入海森的眼睛。
“喵!”
潜水艇先生从帐篷顶跳下,踩着海森的脑袋跳到了原野上,奔跑向远方。
海森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失语。
没有令人绝望的铁锈红色,也没有令人作呕的霓虹紫色。
入目所及,是一片幽蓝色的海洋。
那是漫山遍野的镭玫瑰。它们并非娇嫩的花朵,而是一种呈现出晶体质感的真菌复合体。它们扎根在贫瘠、充满辐射的废土上,在昏暗的天空下散发着幽幽的蓝光。这光芒并不刺眼,却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仿佛是大地的静脉在搏动。
而在这片花海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圆润的建筑——“穹顶”
——尽管是并不完整的废墟。
如今,它的外壳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下方银白色的金属结构。但在那之下,巨大的机械臂和运输带依然在无声地运转着。
没有人类的操作,没有指令的输入。这座巨大的无人工厂就象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几十年的时光里,依靠着珀斯供给的电力与资源,机械地、重复地,试图生产那些无人再去检验的零件。
不成形的零件被传送带送出,堆积成山,然后被风沙掩埋,再被镭玫瑰复盖。
死去的机械在呼吸,活着的土地在发光。
荒诞而宏大。
不仅仅是眼前这一个角落,远处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钢铁丛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放眼望去,大地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无数圆润的穹顶建筑,有的已经坍塌,有的还保持着原本的银白色泽。在这些穹顶之间,是错综复杂的渠道网络,如同大地的血管般蜿蜒交错。
无数无人运输车在渠道上方不知疲倦地穿梭,巨大的机械臂在露天仓库中分拣着早已无人查收的货物。远处,几座还在建设中的仓库骨架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凄凉——建造它们的工程机器人还在机械地焊接、组装,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片工业区已经被世界遗忘了几十年,只是不停的扩建仓库以存储那些无人接受的产品。
而在这一切钢铁与机械的缝隙中,都盛开着漫山遍野的幽蓝色。
镭玫瑰从锈蚀的渠道下钻出,从混凝土的裂缝中生长,复盖了废弃的矿车,爬满了坍塌的墙壁。幽蓝色的微光连成一片,随着风起伏,象是一片燃烧的蓝色火焰,在吞噬着这片活着的工业废墟。
“这里没有辐射了。”安娜站在花海中,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了下面修补过的战斗服,“镭玫瑰吃光了所有的毒素。这里是维多利亚最干净的地方。”
“那些产品,银河城不需要?”海森指着远处那不知疲倦的工厂与无人设施。
“是的。哪怕这里是世界最大的自律工厂城市,银河城依然抛弃了这里,哪怕你切断了真空渠道,断掉了最后的运输脉络,也没有飞船前去修复。这里早就对他们无关紧要。”安娜苦笑了一声,“轨道电梯那里才是银河城现在最看重的工业区,小行星的资源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赤道,近乎无穷无尽——而这里,几乎只有铁。”
“不浪费吗?”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恐怕关掉这里的成本比让它空转还要高。”
海森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工业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这就是那个“他”创建的世界吗?充满了无意义的浪费与被遗忘的角落。
“庞大,精密,却毫无意义。”他自嘲。
“也是我们的家。”安娜说,“至少现在是。”
她带着海森穿过花海,向着营地的中心走去。
随着靠近,海森看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
在一处被几座巨大穹顶围成的空地上,亮着柔和的光。并没有篝火,而是几块巨大的全息投影幕布。
上百个孩子,还有不少营地的老人,正围坐在那里。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衣物,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此刻,所有人都仰着头,神情专注而安宁。
在他们面前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略显透明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矮胖、戴着老式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虚拟的教鞭,正指着身后复杂的全息图纸,面带微笑地讲解着什么。
“这是……”海森停下了脚步,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简易神龛,或者说,半个。”安娜停在他身边,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神中既有眷恋,又有着清醒的痛苦。
“神龛?”海森重复着这个词。
“银河城的富人用昂贵的神龛来存盘灵魂,以此获得永生。而我的父亲……他用捡来的终械垃圾,拼凑出了这个。”安娜轻声解释,“他想留住所有人。那些死在荒野上的第一代镭玫瑰成员,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父亲想在他们死前的一瞬间,抢回他们的遗言。”
海森看着那个正在讲课的“诺曼”。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声音虽然温和,但仔细听去,却带着一种电子合成特有的平滑感,缺乏人类语调中的那种微小的、不完美的起伏。
“那天,回到银河城,我们分头行动,我近乎绝望地看着那艘快艇驶向了银河城的内核,法老区。我的愤怒与我的无能几乎将我撕碎,而在痛苦中,我看到了神龛的gg,我终于想起了那里可能隐藏着父亲留下的线索,可惜,呵,事情变化的太快,根本来不及调查,我们就被赶出了城市。”
“我在锈蚀少女与其他几路撤离的镭玫瑰人汇合时,看到孩子们在在颠簸的船上也在坚持学习,我很惊讶,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克苦过。”
安娜的声音平静,却象失去了焦距,陷入了回忆的空洞。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刻的震惊,孩子们提醒我说,是诺曼叔在盯着。”
安娜轻叹一声。“父亲啊那可是,我的父亲啊”
她没有去看那个中年男人的全息投影,而是看向海森。
“你也意识到他对我是何等的重要吧哪怕,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当时激动到了极点,我终于意识到简易神龛的一部分,就在父亲改造的、能够接入银河城i域资源的教育设备中,而这个设备,根据孩子们的说法,在几周前,突然开始说话。”
“大家都听得出来是诺曼叔的声音,我也能。”
“父亲,他对我说,安娜,你干得不错。”
“我当时大哭了一场。”
“父亲还说,自己不想离开孩子们,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也不应该以死人的身份占据活人的位置,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还说,如今镭玫瑰遭遇的意外源于他对银河城的执念,但是这种执念也许是错误的。”
“然后,他告诉我,如今锈色少女绝对不算安全,让我带着镭玫瑰去珀西,那里不会拒绝我们的。”
“这里确实没有拒绝我们,但它们更加残忍。”
“它们用事实告诉我,这个父亲,只是在几周前,刚刚苏醒的数字灵魂。”
“父亲的简易神龛与珀西创建了联网,他本来就是珀西的一部分,如今,他将镭玫瑰带了回来,带回了穹顶旁,带回了他战友死去的地方。”
“于是,所有的自律兵器,都对我们视若无物,我们得以在此安身。”
“那时,我就意识到了,父亲并不是父亲,或者说,那只是从那个“简易神龛”于名为诺曼·瑟伦个体的影子。”
“只是回声”海森低声。
海森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久远的记忆。
那是2058年的巴黎,一个雨夜。
这里是acw组织的聚会,但参与者不止acw,在ai战争之后互联网消失的世界中,阿蒂尔几乎每到一个城市就要举办一场,与每一个关心世界未来的人辩论、交谈、握手。
acw似乎就是这样一点点发展起来的,无论想法或方向,大家都想要改变世界。
海森,那时还是郭海生,是第一次被阿蒂尔带来参加这种聚会。他没有发言,也没有主动输出任何想法,他只是听着,安静地听着所有人的想法。
夜已深,阿蒂尔结束了第五十八轮辩论,最后一场是和一批极端死硬派的争论,终于累倒了她这个精力充沛的大姐大。
她直接坐到了海森的对面,桌上摆着关于脑机接口和意识上载的草案,是阿蒂尔带来给他看的,一天的时间,他已经看完了。
然后,她迎来了第五十九场辩论,又或许,这才是原定的第一场。
“如果把一个人的所有记忆、思维逻辑都复制下来,存入计算机,那他还是他吗?”年轻的他敲着桌子,语气激烈,“那只是一个副本!忒修斯之船换了所有的木板也许还是那艘船,但如果连载体都从物质变成了数据流,那根本就是两个物种!意识是依赖于生物电化学反应的连续性的,一旦切断,就是死亡!”
他对面的阿蒂尔显得有些疲惫,她手里转着咖啡杯,眼神游离。
“你太绝对了,海生。”她低声争辩,声音里透着一种无奈的执拗,“我说过的,我知道有人办到过……虽然不能算完全办成,但至少,那是延续。哪怕是一个副本,也比彻底的虚无要好。”
“那是自欺欺人!”
“那是希望!”
“但是对社会的进步,对我们的愿景毫无益处!”
那次辩论不欢而散。海森至今记得阿蒂尔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那种混合了失望与某种决心的眼神。
潜水艇先生的叫声将海森拉回现实。
太阳快落山了。
安娜抱起了潜水艇先生,轻抚它后背的皮毛。
海森看着那些孩子。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无人工厂的轰鸣声中,在幽蓝色的花海包围下,文明的火种以一种最古怪、也最顽强的方式在延续。
死去的父亲教导着活着的孩子,被遗弃的工厂庇护着流浪的族群。
原来是他错了。
“这里不需要前线指挥,也不需要复仇。”安娜轻声说,“只要待在这里,我们就安全了。这是父亲一直想给我们的。”
海森转头看向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那一丝颤斗。
“但你并不开心,安娜。”
安娜沉默了许久。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眼前那幽蓝色的花瓣,但在指尖触碰到之前又停住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她转过头,眼框微红,却死死忍住没有流泪,“那个在讲台上的人,不是我的父亲!甚至不是我父亲的数字灵魂!而是一群老不要脸的死骗子!”
“喵呜!!”潜水艇先生吃痛,一把跳开。
远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在被工厂啃食的地平线边缘。
“你想知道真相吗?”安娜问。
“或许真相并不重要。”
“我要复仇。”
“我陪你。”
安娜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风吹过花海,无数幽蓝色的光点在夜色中升腾,如同大地上升起的星河,笼罩着这两个残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