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森在一栋废弃工业大楼的屋顶停了下来。
夜风夹杂着酸雨的腥味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气。从这里俯瞰,达尔文旧港就象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霓虹与黑暗交织的泥沼中痛苦地翻滚。远处黑拳馆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警笛声、枪声和人群的嘶吼声遥遥传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独眼巨人”赛克罗普斯,或者说,曾经的小黑帮头目拉姆,他的记忆就象是一条流淌着污水的阴沟,充满了暴力、恐惧和对更高阶层的拙劣模仿。
海森首先搞清楚了“骷髅会”的真面目。
这并不是他那个年代常春藤盟校里的精英兄弟会。在这个时代,“骷髅会”更象是一个去中心化的黑暗互联网,一个服务于银河城最顶层掠食者的资源交换平台。它没有固定的领袖,只有一群隐匿在i域深处的“仲裁者”。
他们提供的最内核服务,名为“法典”。
在赛克罗普斯残存的、带有强烈恐惧情绪的记忆碎片中,海森看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法庭”——完全由人骨搭建的虚拟空间,以及那个悬浮在法庭中央、仿佛拥有生命的巨大骷髅头仲裁者。
想要激活“法典”,申请人必须献出一切——在清醒状态下被榨干所有的脑组织与记忆,身体则被拆解,成为法庭新的建筑材料。而仲裁的结果只有一个:决斗。
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被申请人将被强制与申请人进行不死不休的决斗。唯一的要求是:不能破坏大脑。因为胜者与败者的大脑都将被用于制作一种特殊的战利品——“骷髅戒指”。
这种戒指本质上是一次性的超感体验芯片,记录了死者临终前最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以及生者复仇成功的狂喜。对于那些感官阈值已经被拉高到极限的法老区权贵们来说,这是最顶级的精神毒品,也是“骷髅会”成员之间通行的硬通货和入场券。
每一次“法典”开启,就是一次会员的狂欢聚会。
赛克罗普斯的发家史,就是一场滑稽而残忍的悲剧。
他偶然得到了一枚“骷髅戒指”,并借此狐假虎威,吞并了几个小帮派。但他拙劣的模仿很快引来了真正的捕食者。
记忆画面中充满了晃动和血色——他被拖进奥尔梅克酒吧的地下深处,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地上。“西班牙人”修洛特站在高处,而在通信器的另一端,有一个略显苍老、轻浮却又透着无尽疲惫的声音——赛克罗普斯在记忆中将其标记为“老家伙”。
他们打了个赌。赌注就是拉姆的命。
残缺不全的拉姆被扔进了斗兽笼,对手是一只经过军用级改造的机械牛头犬。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野兽般的疯狂,他用牙齿撕开了机械犬的肛门,拽出肠道勒死了它。
他赢了,也输了。
他被装上了那只死狗的独眼义体,更被植入了那个“老家伙”提供的控制芯片,从此成为了“独眼巨人”赛克罗普斯,成为了“骷髅会”安插在地下城的一条看门狗。
但狗也有自己的心思。
在成为黑拳馆之主后,赛克罗普斯接触到了更多的秘密。他敏锐地察觉到,“骷髅会”并非铁板一块。以“老家伙”为代表的旧势力更倾向于维持松散的地下网络,而另一群有着明显军方背景的“激进派”则在暗中结党。
他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狗。他偷偷联系上了“激进派”,用黑拳馆作为走私节点抽取的资源换取了自由——他们帮他解除了大部分芯片控制。
“讽刺的是,”海森在脑海中冷冷地总结,“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新主人,却不知道‘西班牙人’本身就是‘激进派’的一员。”
通过对比赛克罗普斯记忆中几次与“西班牙人”的秘密会面,海森发现了真相。所谓的“解除控制”,很可能就是“西班牙人”默许甚至暗中促成的。他利用赛克罗普斯的野心,将其作为一枚牵制“老家伙”的暗子,同时也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诱饵。
比如这次。
赛克罗普斯以为自己接到了“激进派”的重要任务——接应那个金发的军方赛博格。他以为这是自己跻身内核圈的机会。殊不知,“西班牙人”早就知道了一切,甚至直接在半路截胡,彻底断绝了他的退路。
“一条自以为聪明的狗,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两个主人同时出卖了。”
海森将处理完毕的数据打包,存储在自己电子脑的深层分区。
在这些杂乱的信息中,有一条情报引起了海森的高度警觉。
那个神秘的“老家伙”,骷髅会的幕后仲裁者之一,异乎寻常的谨慎小心。
在赛克罗普斯的一段记忆里,“西班牙人”曾在通话中嘲讽“老家伙”:“你当年被吓破了胆,到现在都不敢露面。”
这是指,99年危机?当年西班牙人就是给这个“老家伙”办事的?
可惜,海森对99年危机的细节毫不知情,否则他一定能得到一些关于这个骷髅会元老中的元老的信息。
只是涉及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引子——99年那场让世界坠落深渊的恐怖袭击,能让“老家伙”感到恐惧,感到讳莫如深还算可以理解。
诺曼他死前,究竟在银河城做了什么?
“看来,我小看了那位父亲。”
他再度接上了黑拳馆的摄象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狼借。
彼处,狂欢已经接近尾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纯粹的暴力与掠夺——不再是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而是已经堕落成了被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互相压迫——一场彻底地混乱厮杀。
海森出乎意料地习惯这些,就象他70馀年前设计与预想的那样的混乱——这个世界的混乱与堕落,似乎源头就是另一个“他”。
那个,如今高高在上的,依然是这座城市最高统治者的“郭海生”。
明明他是想做些好事的。
可为什么自己会成了他?
为什么自己做的事情,还那么象是他会做的?
这样混乱黑暗的世界,诺曼究竟能做得了什么?怎么就会被那些大人物盯上呢?
海森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突然,出乎意料地,镜头中,人群的骚乱突然停止了。
海森下意识切到了不同的摄象头,想要知道原因。
他看见一把断剑,那把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的武器。
浑身是血的“拳刃”达利特举着它。
海森突然感到十分烦躁。
他从工厂直直跳下,踩断一条条随意搭建的电缆,落到了厂外的巷子里。
巷子里昏暗无比,有惨叫声从深处传来,又有令人压抑无比的刺耳噪音——象是另一个地下黑拳馆。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他那身破烂的维生服上早已浸透了暗红色的血迹——有终械的,有人类的,也有他自己的仿生血液。在昏暗闪铄的应急灯下,他就象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脸上复盖的全息面具闪铄着冰冷的噪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几个正在设卡的匪徒看到了他,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海森只是微微侧头,义眼中红光一闪。
那几人象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瞬间清醒过来。他们从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比死亡更深沉的恐惧。他们不自觉地后退,让开了一条路。
海森没有理会他们,径直穿过巷子底层混乱的回廊,走向通往主干水道的街口。
惨叫声再传来——从海森的身后。
“啧,难受。”
当他终于走出巷子时,夜幕已经落下,如今他身上只能看到人类的鲜血——以及少量混在鲜血里分不清楚的机油。
重新呼吸到旧港那混杂着化学品、致幻剂与海水腐臭的空气时,他反而松了口气。
但,也仅仅是片刻。
在他面前,旧港错综复杂的建筑群之间,一道黑色的烟柱正蜿蜒升起,直刺那张由霓虹与全息gg编织而成的虚假天空。
那个方向,正是他和安娜、班卓约定的安全屋。
“看来,”海森的声音在面具下显得沉闷与阴郁,“今晚的节目,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