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场会面会更加的正式。”郭海生打量向周遭的环境,男男女女在一片嘈杂声中举杯畅饮,远处的台上还有乐队正在热情奔放地表演。
“那你认为这场会面安排在哪里合适呢?办公室?会议厅?还是说让我在大学给你开一场公开课?”她竖起双手食指,接连弯曲两下,“我创建acw可不是为了什么‘正式’。”
“可能是我个人不太适应这种聒噪的环境吧,我是那种,稍微传统一点的人。”郭海生微微耸肩,“不管怎样,我很早便听闻过您年少时的天才名号,您能创建起acw这样一个组织也令人感到敬佩,事实上我很感激您对我科研成果的肯定,但我着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邀请来到这里。”
“让我们还是先讨论这里的环境吧。”阿蒂尔放松的靠在了沙发上,“说说你在这里能听到什么。”
“玻璃杯互相敲击的声音,电吉他手高度失真的solo声,人的嗓音,鼓声唔,还有贝斯的声音,但是人声太过嘈杂,完全听不清贝斯手弹得什么。”
“那其他人脑海中听到的都是什么呢?”阿蒂尔指向自己的脑袋,手指画着圈圈。
“我又怎么能知道呢?”郭海生怀抱双臂,再度耸肩。
“只有想要听到的,和不想听到的,你知道大脑这里是怎么处理的不是么。对于他们而言,贝斯不存在,只是庞大臃肿的背景噪声中不值一提的一小部分。”她点向自己的外侧裂位置。
“那对于贝斯手可真是灾难,仅仅因为人脑太过狭窄便被完完全全的忽视了。”
他说了个冷笑话,但是阿蒂尔似乎完全没有听出来。
“但是你刚刚发现了拓宽人脑领域的途径。”阿蒂尔前压到桌前,双臂搭在桌子边缘。
“什么途径?通过把自己的大脑取出冻上送到四光年外吗?”
他接着说了个冷笑话,不过,阿蒂尔比他预想中还要认真许多,她比之前更接近了许多,隐隐带来些许压迫感。
“不要讲冷笑话了,认真点,我不信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研究成果所潜藏的更大意义是什么。”
郭海生抓了抓头发,叹气道:
“我确实有过一些激进的想法,但我能做到的仅限于将他们锁上。”
“但是你为此深入了解了大脑的每个细胞的每个角落,你记录下了一切!”阿蒂尔神情隐隐有激动之意,“不止如此,你还有能力去深入细胞内部进行调控,你的锁,反而是打开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郭海生挑起眉毛,反问:
“但是到现在没有人搞清意识的产生与作用机制,甚至于对记忆的研究都不时陷入歧途,我能做什么,我又敢做些什么?听清楚贝斯声吗?”
“你能做到的不只是让他们听清楚贝斯的声音,你还可以让他们在几小时内听懂西班牙语,甚至于,机械语言。”阿蒂尔敲击向手旁的移动终端,“没有人搞得懂意识、灵魂、鬼魂,无论那是什么,但我们可以拓展它,我们可以拓展人类的边际,海生博士。”
郭海生眉头紧皱。
“我以为acw不会喜欢这样激进的技术,就象你们的名字所昭示的,反抗赛博世界。但你却让我去开发一种让人类直接理解数字世界的,满满的赛博朋克既视感的超前技术?”
“首先,那不是超前技术,有人做到过,我知道。”她坐直了身躯。
“再者,你应该明白的,所谓赛博朋克的根源根本不在于表面的霓虹灯与全息投影,更不在于高科技的应用与苦难的生活。”她竖起一只手向上指去。“关键在于国家、民族与那些终将消失的历史枷锁,在于无休止的意识形态之争与无节制的系统性剥削,在于人的异化与沉沦,人们已经受够这些了,cyber的内核在于控制与被控制,人类的力量不足以反抗这上千年文明史所积累的惯性,就象人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
她又再度将手指向下。
“也许有一天新的文明与新的人类会从旧日的尸骸中诞生,但我们等不到那一天,大地母亲在死去,太多次的灾难与苦痛了,人类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而人口却始终在膨胀,我可以预见这一切在文明的崩塌中结束。所以我们首先需要自救,反抗着人类文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的意志去自救去生存。”
“我不信你这些说辞我对技术发展保持乐观的态度,我对人类文明发展。”
一些画面突然在郭海生的脑海中闪过,他的拳头不禁攥起。
“我没有能力对人类未来的前景做出判断,我只是个研究生物医学的玩意但我知道你们真的很疯,像癌变的细胞一样狂妄,你们想要做出可控的肿瘤去拯救这个世界,然后把这个肿瘤当作新的脑袋。”海森摇头,“所以我添加,我不能看着你们这么做,但你们说的不错,这个世界需要改变,需要非常剧烈的变革。”
郭海生微眯双眼。
“所以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一家公司,一家很大的公司,就用你的低温休眠技术。”
“在敌人的领域上跳舞是吗,哈,我喜欢,但我要求我对这家公司有着完全的控制权。”
“没问题,而我会给你带来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研究团队。”
“恐怕也是最疯狂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也会在这个团队中是吗?”
“那我猜你一定会为我们准备好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实验室。”
郭海生耸肩。
“只要那些情愿被金子砸死的家伙们愿意花上足量的金钱旅行向未来,而且,只送大脑。”
“你会见到的,他们疯抢这样的单程票的样子,永生的欲望自古以来不是么。”阿蒂尔同样耸肩,“那么你的公司名字想好了吗?”
“不需要多么复杂,海生医疗就足够了。”郭海生举杯,“敬成功!”
“敬人类。”
那是2057年,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尼古拉·阿蒂尔,年少闻名的天才,acw的创建者。
彼时的他还只是个不愿意走出象牙塔的年轻学者,但自那以后便在另一条路上一去不返。
不过就他了解,来到海生医疗的研究团队,直到他记忆中最后的2061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反而是他意外地从ai战争散播留存的技术资料中找寻到了另一种途径的大脑拓展方法。尽管这个发掘出的技术似乎是他七十馀年后才作为缸中脑复苏的直接原因,且间接造成了他一醒来就被核弹轰击并被各方追杀的情形。
不过至少海生医疗的名字给了他一个思路,因为那个研究团队一路研究下来的产物还是可以预测的,比如生物计算机,比如以人造神经系统为基础的湿件主机。
他迈进“圣杯”的大门,越过呆立的二人,穿过烟雾可以看到有微弱的热源在彼处摊成一片。
“容器内部竟然维持着一个小的局域网,果然不出意料之外吗。”他心道。
“过来看看。”安娜收起枪,伸手招向他。
一滩暗红色的肉块在那里轻微脉动着,隐约可见的白色骨头如翅膀般向后张开,无数血丝沿着“翅膀”的方向连接至各个仪器。
“这肉块的型状看起来就象是一个跪伏的人,尽管头大到离谱,真他妈的瘆人。”班卓后退几步,“比以前见到的那些触手还瘆人。”
“它要死了。”安娜说。
海森观察周围,视野中开始浮现肉团与机器之间的数据连接。
【发现交互终端】
一个圆台从肉团前方升起,上面刻印并漆涂着古朴的花纹,以及,一个占据了圆台中心的巨大逆五星。
“我有见过,那些人拿着颜色恶心的浑浊蜡烛下来,还有恶心的脏器以及致幻剂等等,说是沟通神明的仪式,没想到还真有这样一个降灵用的圆台,真他妈的邪门”
“那他们的神明一定是卫星精了,要知道这就是个操作繁琐的终端而已,可能拿特殊物品满足条件就可以上网,因为外面的机器就是沟通向卫星的某种通信设备。”
“你能连接到其中吗?”安娜问。
“正在尝试。”
海森突然皱起眉毛。
“传过来一些闪铄的画面,似乎是凌乱的记忆碎片这是那个触手肉团我原本以为那是某种类似湿件主机的存在。”
“但是?”安娜歪头。
“他曾经是一个人科技蛮族搞得湿件原料也只能是活人了他还有名字,平井新一。”
安娜快步走近一把抓住了海森的衣襟。
“平井新一?核工程技术专家的那个平井新一?!”
“真他妈的见鬼,这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变成这么一滩东西!”班卓也大喊大叫起来。
“你认识他?”海森问。
“不,不认识,但是他很重要,他知道的事情对我对我们非常非常重要,你能访问到更多信息吗?尤其是99年的以及今年的吗?”她松开手,低头退向一边。
“这毕竟不是什么硬盘也不是计算机,而且从这里不行,信息损耗太多了,不过”
海森伸出手指,漆黑的纳米物质流淌汇聚成细线,微微扭动着。
“我今早新发现一些小技巧,也许可以试试直接与他交流,毕竟,那东西原本是人。”
“那么就麻烦你了,记得帮我问下99年危机发生的事,还有诺曼·瑟伦这个名字。”
海森点头回应,随后说道:
“它的生命体征还在飞速下降之中,它与上方被破坏的机器是一体的,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
他在观察后发现,被命名为“羔羊”的这个怪物,其不但提供算力与联网服务,还为营地出产食物燃油、过滤水源,与此同时营地中人员也向机器—湿件整体投喂资源提供维护,以保证整个“圣杯”的稳定运转。
“不过还是可以多拖一阵子的,班卓,你去取一趟医疗箱来,那里不少药剂对它应该也是有用的。”
安娜也向班卓点头示意。
“我是谁?让我想想新一,没错,我的名字是平井新一。”
“出生地?出生年月?为什么要问这种东西,想不起来”
“最印象深刻的事情?青梅竹马?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全家背井离乡流落在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早就没有家了,家人们早早地死去了。”
“工作?那种东西,大概是有的吧。”
“你说是核工程技术专家?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大学,有红砖的那栋大学,我记起有个超严的导师,还有个要好的师弟。”
“acw?是啊,应该是这样几个字母,师弟他富有激情,象一团火一样燃烧着,又象是我从未见过的故乡的菊花,不象我,自卑又懦弱,也活该被人不停地不停地欺压辱骂吧。象我这样的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活不下去的”
“99年危机?那是什么?听着不象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参与进去的啊。”
“为什么在这里?什么这里那里的啊啊,对啊,2099年,果然是因为99年那件事吗?有点想起来了呢。”
“唔,不是一件大事吧,我想想,我收了钱还有其他什么事来着?总之,一帮看起来就象深层政府的家伙,把我塞进一堆雇佣兵中,去不知道在哪里的一个自律工厂,确认下技术资料和样品。”
“什么资料?我想想核聚变反应炉内壁材料的生产工艺资料吧,突然想起来当时似乎还起了不小的冲突我好象,还看到了我那个混血师弟?呵呵,怎么可能呢,我的脑子果然是坏掉了。”
“之后?我好象被雇佣兵卖掉了呢,还是说被处理掉了比较好,我记得那个男人这么对我说过。噢,就是雇佣兵的首领,都管他叫‘西班牙人’来着,但其实完全长了一副墨西加人的样子,还纹着中美洲那里那种圆盘模样的纹身。”
“怎么处理?把我卖给了一帮看起来不怎幺正常的白人了呢,一看就是最恐怖也是最吓人的那种,我在小时候见到的已经够多了。好象所有的错都是我们这些其他族裔的人的犯的,而他们就天生应该高人一等,愚蠢傲慢到难以理解虽然80年代的西海岸超核事故是我们和国人做的不好,但为什么要怪罪于我们呢,为什么啊”
“变成这副模样?你在说什么啊怪物一般?快死了?谁会信啊,我在营地中一直是最乖巧最温顺的奴隶了,他们有什么理由杀我呢是啊我死了我早就死了吧这里是天堂吗?爸爸、妈妈、妹妹,你们都在哪里啊,是我啊,新一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我好想你们啊好冷”
“为什么啊”
“这就是全部内容了?”安娜紧皱眉头看完了海森递过去的数据板。
海森从机器角落中又抽出一张数据板,写写画画后再度递向安娜。
“还有不少随他回忆而闪现的画面,我想这个应该很重要,就给你画下来了。”
那是一幅阿兹特克风格的圆盘纹身,在臂膀的位置露出一小截。
“还有你需要的吗?”
安娜沉默了一瞬。
“这个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补充吗?”
“我凭借闪铄的记忆碎片大概拼接了一下,不能保证其真实性。大概是2042年国际势力范围变动,有一批和国人出逃到西海岸。这个人是三代和人移民,不是很友好的社会氛围造就了他的悲惨童年。大概是80年代,据称是和人的企业在西海岸负责组织建造的某种超级核反应堆出现了严重的事故。在动乱中,他全家被闯入的暴徒杀死,只有他逃走了。”
“我想知道他和诺曼也就是我父亲的故事。”
“好吧,他考进了名校,想要学习核物理相关知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某种执念吧。但你也能猜到在那样的敌视的社会氛围中,他怎么能做到平静的学下去呢,就象过往无数次一样受人欺辱殴打。瑟伦,还有他的导师”
“怎么了?”
“没什么,总之,能待他以善的只有这两个人了。你父亲和他的关系就我看到的,其实很难说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互,甚至于我看到更多的是他不敢向你的父亲说话的记忆片段,但这些片段在他看来就象是太阳一般耀眼。”
“那么,2099年发生的事呢?深层政府又是什么?”
“不清楚,那段记忆格外模糊,象是被药水洗过一样他似乎也是受到了胁迫,被征去做了一次性的消耗品,但雇佣兵顺手柄他卖给了那时的血十字赚了外快,可能想着非白人会被科技蛮族立刻杀死吧,但他非常熟悉这种人,因为他自小到大被折磨欺辱了无数次,结果反而活了下来,但还是在一次次折磨后,最终到了这里,变成这个模样”
班卓的声音突然从容器外传来。
“安娜姐,海森大哥,戈巴传话说是找到离开的矿山卡车了,但是需要你们去看一眼,说是很奇怪。”
话音伴随着下梯子的声音传来而结束。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海森问向安娜。
安娜只是沉默转身,迈步向外。
“诶诶?已经结束了吗?我的药才刚送过来!”
海森回首望向那烟云中的悲惨之物。
他在记忆片段中还看到不少黑暗而模糊的片段,比如血十字成员的受洗,比如它暗中帮助班卓的过程,比如最后闯入营地传发信息的组织名——蓝色罗马。
“是啊,结束了。”他看向一旁封在保护罩中的按钮。
“这里早就结束了,只剩下残念的回忆。”
圣杯封闭,大火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