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胶东半岛有个叫张家庄的村子,庄里有个叫张老实的佃户。这张老实人如其名,本分得连蚂蚁都不忍心踩,可偏偏命比纸薄,租种了村东头赵阎王三亩薄田,年年收成勉强糊口。
这年开春,张老实媳妇得了急症,为抓药治病,他只好硬着头皮找赵阎王借了三块大洋。赵阎王眯着三角眼,捻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老实啊,利息嘛,按老规矩,九出十三归,年底一并还清。”
转眼到了年关,算盘一响,张老实欠的债利滚利变成了五块大洋。他辛辛苦苦一年,打下粮食全抵了旧债,这新债如何还得起?赵阎王把借据抖得哗哗响:“年底还不上,你家那两间破屋就归我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张老实被赵阎王的家丁轰出门,揣着仅有的几个铜板,想去集上买点香烛,求灶王爷在玉帝面前美言几句。他失魂落魄,不觉走岔了路,天色暗下来时,竟钻进了一片老林子。
这林子当地人叫它“狐仙岭”,传说有狐仙修行,寻常人不敢轻易进入。张老实又冷又饿,见前方有处破败的土地庙,便想进去避避风寒。
庙里蛛网密布,土地爷的神像也掉了颜色。张老实拜了拜,蜷缩在角落。半梦半醒间,忽听得窸窸窣窣声响,睁眼一看,竟见一位白衣老者不知何时坐在对面,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后生,年关将至,为何在此落脚?”老者声音温和。
张老实见老者气度不凡,不像歹人,便一五一十道出苦楚。老者听罢,捋须笑道:“世人皆苦,为利所困。老夫有一物,或可解你烦忧。”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杆巴掌大小的戥子秤。这秤乌黑发亮,秤杆上刻着细密符文,秤盘似铜非铜,闪着幽光。
“此秤名曰‘公道秤’,可称人心善恶,断事理曲直。”老者将秤递过,“你拿回去,若遇纠纷难断,便将此秤悬于梁上,双方各执秤盘一端,那秤砣自会移动。偏向善者,则善者得助;偏向恶者,则恶者受罚。切记,此秤只量公道,不称金银,更不可用于邪道,否则必遭反噬。”
张老实将信将疑接过小秤,只觉入手冰凉。正要道谢,一阵困意袭来,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庙中空无一人,唯有那杆小秤静静躺在怀中。他以为做了个梦,可掌中实物提醒他,昨夜奇遇是真。
张老实回到村里,已是腊月二十八。赵阎王正领着家丁在他家门前叫骂,扬言再不还钱就要拆房。张老实想起怀中秤,心一横,上前对赵阎王说:“赵老爷,您说我欠您五块大洋,我说只欠三块本钱。争也无用,我有一法可断公道,您可敢一试?”
赵阎王嗤之以鼻,但围观的乡邻越来越多,他碍于面子,便应承下来。张老实按老者所言,将小秤悬于自家门梁,请赵阎王与自己各执秤盘一边。
说也奇怪,那小小秤盘,两人手指刚搭上,便觉一股吸力粘住。更奇的是,那秤砣竟无人自动,先是晃晃悠悠停在中间,随即猛地向张老实这边一滑,直坠到底!
众人哗然。赵阎王脸色铁青,觉得邪门,骂骂咧咧想收回手,却发现手指像被钉在秤盘上,动弹不得。这时,秤砣底部竟渗出墨汁般的黑水,滴在赵阎王脚面,瞬间冒起青烟,烫得他哇哇大叫。
“妖术!这是妖术!”赵阎王惨叫。
张老实也慌了,忙说:“赵老爷,秤已显灵,公道自在人心。您若承认我只欠三块本钱,我便放手。”
赵阎王脚面刺痛钻心,只得连声答应。话音刚落,手指立刻松开。他再看脚面,却完好无损,只是鞋袜湿了一块,恶臭难闻。赵阎王又惊又怕,灰溜溜写下字据,承认张老实只欠三块大洋,带着家丁跑了。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张老实得了一件“神秤”宝贝的消息,很快传遍四乡八里。
第二天,对门的李寡妇找上门,哭诉邻居孙屠户偷了她家下蛋的老母鸡。孙屠户坚称是自家买的,双方争执不下。张老实便取出神秤,让二人各执一端。
秤砣缓缓移动,最终偏向李寡妇。孙屠户顿时面红耳赤,额头冒汗,竟当众承认自己昨夜酒醉,翻墙偷了鸡。更奇的是,他回家后,发现刚卖猪肉收回的钱,竟都变成了纸灰。孙屠户吓得不轻,赶紧赔了李寡妇双倍鸡钱,从此再不敢偷鸡摸狗。
又过了几日,村西王秀才和赵铁匠为祖宅地界闹上公堂。县令正头疼,听闻张老实有神秤,便好奇召至堂上一试。王秀才和赵铁匠在堂前执秤,秤砣竟不偏不倚停在正中。张老实想起狐仙老者的话,便对县令说:“大人,秤显公平,说明地界原本无差,是二人心胸不平。”
县令恍然大悟,仔细勘查旧契,发现地界果然清晰,是二人因宿怨夸大其词。县令各打五十大板,责令和解。王秀才和赵铁匠经过这一遭,也都惭愧不已,竟冰释前嫌。
神秤之名越传越远,连百里外的富商、江湖帮派有了纠纷,也慕名来求秤断案。张老实谨记老者叮嘱,只用它主持公道,分文不取。得了帮助的人送来米面粮油,张老实的生活渐渐好转,翻修了房屋,还买了些田地。他始终秉公使用神秤,帮乡邻解决了不少陈年积怨,乡里风气为之一新。
然而,树大招风。这事传到了青云观青虚道长耳中。这道长有些道行,却心术不正,专靠装神弄鬼敛财。他听闻神秤之能,心生贪念,断定这必是狐仙之宝,若得此物,何愁不能掌控富商巨贾,享尽荣华?
青虚道长找到赵阎王,煽风点火:“赵员外,那神秤乃是狐妖邪物,张老实已堕入妖道。长此以往,他在乡里一言九鼎,还有你赵员外的立足之地吗?你我联手,破了那妖法,夺了宝秤,方为上策。”
赵阎王本就对旧事怀恨在心,两人一拍即合。青虚道长说:“凡狐仙宝物,皆怕污秽。你去找来黑狗血、女子秽布,待我画下符咒,定能破它法力!”
再说张老实这晚忽得一梦,梦中白衣老者神色凝重:“恩公,大难将至。明日午时,有歹人携污物来破我法宝。你且将秤悬于正门梁上,备下清水一盆,柳枝七根。无论门外有何动静,紧闭门窗,心中默念‘狐仙相助’,或可抵挡。切记,心正则秤灵,邪念生则秤毁。”
张老实惊醒,冷汗涔涔,知是狐仙托梦,不敢怠慢,一一照办。
次日午时,青虚道长与赵阎王果然带着几个泼皮,手提污秽之物,气势汹汹而来。临近张家,忽见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张家小院上方聚起一团乌云,院门上方那杆小秤竟发出淡淡白光。
青虚道长硬着头皮,命泼皮泼洒黑狗血。血水泼出,竟似撞到无形墙壁,反向溅回,泼了众人一身。顿时,赵阎王和泼皮们脸上、身上起了一片红疹,奇痒无比。
青虚道长大惊,取出符咒欲掷,那符咒却无火自燃,烧着了他的道袍。他怪叫连连,狼狈不堪。此时,张家门梁上的神秤白光更盛,秤砣自行晃动,发出嗡嗡鸣响。青虚道长和赵阎王只觉心口如遭重击,头晕目眩,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耳边斥责他们的恶行。
“妖怪!有妖怪啊!”泼皮们发一声喊,丢下东西四散奔逃。青虚道长和赵阎王也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回县城。赵阎王当夜就发高烧,胡话连连,尽是求饶之语,病榻上缠绵月余才好。青虚道长则道观被烧,本人也疯疯癫癫,逢人便说“再不敢生恶念”。
经此一劫,再无人敢打神秤的主意。张老实用它平息了更多纠纷,甚至化解了邻村两大家族为争水源即将爆发的械斗。神秤之名,成了方圆百里公道的象征。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白衣老者再次入梦,笑容欣慰:“恩公,三年来你持秤秉公,明断是非,积德甚厚。如今此地戾气化解,民风渐淳,我修行圆满,即将飞升。此秤与我缘分已尽,明日将化归原形。你福报已至,余生安稳,望坚守本心,好自为之。”
次日清晨,张老实发现案上的神秤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撮晶莹剔透的白色狐毛,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随后便化作一缕青烟散去。张老实知是狐仙离去,朝狐仙岭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此后,张老实依旧本分过日子,虽再无神秤,但因他素来公道,乡邻遇事仍常请他调解。他寿至九十,无疾而终。而关于那杆可称人心、断公道的“神秤”传说,则在胶东一带流传至今,提醒着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心善恶,自有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