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哼哼。”
贺盼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品味了一番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词汇,他看向儿子,脸上没了平日的威严,也没有方才的温情,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笑意。
“天然,你这么问,一定是觉得这两个字很重要,但在我解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你最近一次,心里冒出想要道歉的念头,是在什么时候?”
老男人不答反问,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纹路,也照亮了他眼中一种近乎被岁月打磨过的冷酷与傲慢。
什么时候?
这并不难思考,甚至发生的时间都不算久远,可能就是在曹艾青敬他那杯酒的时候吧……
姑娘的孤注一掷,代表着“作家”写下的这场戏,一定要演下去,但他可能是个好的导演,却不一定是一个好的演员……
贺天然默默摇晃着酒杯,似乎联想到了才发生过的情景,他还是把杯子放回了石桌上,姑娘敬他的那杯酒,他不会喝,仿佛只要不喝,这一切就好象没有发生过……
贺盼山看出了儿子心中的想法,拆穿道:
“儿子,如果你想要道歉的念头是因为小曹,那么我想你多少是有点自欺欺人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贺盼山抽着烟,慢悠悠道:
“你难道不觉得,当初我抛弃陶微,选择白闻玉,跟你现在默认让小曹离开,换馀闹秋在你身边,这两件事很象吗?”
“我没……”
“没什么?”
贺天然刹时止住了话头,对于现在这个既定的事实与父亲的反问,他都无力辩驳。
注视着儿子难以遮掩的失落神情,父亲更进一步逼问:
“没想道歉还是没想后悔?”
“爸,我是在问你!不用拿我举例!”
贺天然反击回去,徒增贺盼山一笑。
“呵,我不明白儿子,我不明白你是在逃避什么,就象你问我为什么从来不道歉,你是想在我这里查找什么答案吗?或者说,你需要我给你一个道歉,因为你觉得这种很虚浮的东西,对你而言很重要……甚至更退一步,我如果向你们每个人道歉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吗?正好儿子你就在这,如果我跟你道歉了,代价是收回你现在的一切,你是想要一个美满的童年,还是想要一场朝九晚五的贫瘠人生?”
“这不冲突啊,你是我爸呀,你……”
“所以你是觉得我错了?”
贺天然激动的站了起来,却被贺盼山轻描淡写的话语打断。
“但就象我先前说的,我自认我对你是个好父亲一样,我为什么要道歉?又为什么要在意你或者别人的评价?”
老男人,似乎也开始一点点打开了倾诉欲,他同样也站起身:
“我来告诉你儿子,为什么你想拥有一个美满的童年,就不一定会拥有现在的生活,因为我依旧认为,搞事业是比那时陪你玩泥巴更正确的事,所以为了弥补,我给了你几辈子花不完的钱;我利用了你母亲,但我给了她最尊贵的地位和无限的资源;我伤害了陶微,但我给了她儿子一个‘贺’字!”
他逼近了一步,身上的压迫感如同实质,逼得贺天然后退,直至重新坐下:
“儿子,道歉,意味着后悔,意味着你认为当初有更好的选择,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从不说道歉,难道是让我否定我自己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吗?是让我承认,我贺盼山这一路走来,全他妈是错误的?”
老男人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后代,沉声道:
“一件事,如果你已经做好了选择,对待结果,不要卑微地去乞求什么原谅,那除了证明你是个弱者以外,说明不了任何事;如果你想要今后,见到任何人都理直气壮,那你就做好为你的选择‘买单’的准备,而一个人如果不赖帐,又何惧旁人的指摘?所以……”
他撤开视线,重新放眼山下那一片都市灯火,他微微半举了一下酒杯,仿佛是敬着那座矗立在脱墨江畔,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
“老子不需要为我选择的人生,道歉。”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贺天然的灵盖上,震得他耳膜嗡鸣。
这不是狡辩,这是一种创建在极度自我认同之上的、冰冷而强大的逻辑,贺盼山不是不觉得自己有错,而是他从根本上,就拒绝用“对错”来审判自己人生的一系列“结果”。
贺盼山看着发愣的贺天然,眼中的傲慢逐渐收敛,继而化作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冷峻:
“这是我的答案,儿子,你认为老爸用物质沾污了你们的感情也行,认为我是个市侩凉薄的商人也可以,因为我除了从不道歉,也从未说过我是个好人呐,但是天然,我看的出来,你啊,太想做个好人了。”
贺天然闻言,内心猛地一震。
而贺盼山并没有结束,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儿子的心口:
“你看看你今晚的样子,面对小曹,你明明已经做出了分手的决定,心中有了决断,却连那杯酒都不敢喝,还要那个姑娘替你把场面圆回来,替你体面地画上句号,你想断,却又不想背负负心汉的骂名,哪怕是在心里。”
“爸,我……”
“你不用觉得难堪。”
贺盼山打断他,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传授”
“几乎所有男人,都会在‘男孩’和‘男人’之间摇摆,都想过既要纯粹的爱,又要现实的利,但是天然……”
他重新坐回石凳上,将手中的那杯残酒,一饮而尽。
“如果你是为了逃避‘男孩’对纯粹感情的恐惧,而去拥抱‘男人’的算计,那你这不叫成熟,叫懦弱;反之,如果你是为了守护‘男孩’的梦想,而强迫自己去扮演一个你根本不适应的‘圣人’,那你这也不叫深情,叫愚蠢!”
夜风拂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让贺天然的头脑异常清醒。
“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拧巴吗?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象个精神分裂一样,一会儿想做个狠厉的掌权者,一会儿又想做个不沾尘埃的体面人?”
贺盼山的声音戏谑而锋利:
“因为你贪心,但又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而且你还企图做一个好人!”
他将空酒杯重重顿在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如同现在贺天然胸中擂鼓的心跳。
“你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自己在心里打架,表面上却想维持一个自己无辜、是被迫无奈的局面,然后后悔了、愧疚了,想要道歉了,好象一句原谅,你就能减轻痛苦,但儿子,你这样不累吗?这些难道不都是你自个选的吗?”
贺盼山站起身,拍了拍被夜风吹凉的膝盖,留下了今晚最后的总结:
“天然,只要你一天还需要通过‘道歉’或者‘愧疚’来获得解脱,那你就还只是个孩子,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象我一样,面不改色地做个‘混蛋’时……”
他侧过头,眼神幽深:
“再来跟我谈什么‘对不起’吧。”
说完,老父亲不再多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独自踏着庭院灯光铺就的小径,走向那座象征着责任、现实与他一生的选择的庞大山宅。
贺天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分裂出“作家”、“少年”和“主唱”。
因为他无法像贺盼山那样,将所有的矛盾统一在一个躯壳里而不崩坏。
父亲是一个已经与自我和解的、坦荡的“混蛋”。
而他这个儿子,还是一个在“善”与“恶”之间反复撕扯,试图保留最后一点良知,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
凡人。
……
……
屋内,暖气驱散了寒意。
贺盼山随手接过王妈递来的一条热毛巾,他擦了一把脸,不去理会这位管家婆姨对于今天家宴把所有人都叫来,又不欢而散的念叨,而是难得展露出一个惬意笑容,用着央求的语气说道:
“好了,别说了,我有我的安排,对了王姐,把外面的酒收了,顺便,让厨房给天然煮碗醒酒汤,今天就让他在家里休息吧,对了,小白呢?”
“送人家小曹回去了,唉……真是……你说你儿子到底在想什么呀?”
“到时候你直接问他呗,他从小到大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嘛,我先走了,我在这儿你们也聊不开。”
“去去去。”
贺盼山把热毛巾递了回去,王妈不耐烦地对这个一家之主摆了摆手,尽显驱赶之意。
老男人离开偏厅,独自走向书房。
他没有开大灯,只按亮了桌案上一盏老式的台灯。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也照亮了桌上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
那是他和白闻玉,还有贺天然年幼时的合影。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副崭新的老花镜戴在鼻梁上,有些不适应地推了推后打开计算机,屏幕的蓝光映照在贺盼山那张已经开始略显老态的脸上。
鼠标声“嗒咔嗒咔”响了几声后,他登录进了一个邮箱,点开一个备注为“ia”的联系人。
屏幕上的聊天记录里,有关于贺元冲那“八千万”与“两块地皮”的预警消息,显示发送时间是在上个月,而其中,还有一些关乎于贺天然的精神心理的近况,诸如前不久的一条消息里,就这么写着——
【ia】:“贺叔叔,天然最近不仅性格反复无常,我发现记忆也出现了严重的断层,很多东西都对不上,希望您有时间能亲自验证一下我所言非虚……”
而这个“ia”发来的最新一条消息,时间停留在昨晚,也就是上海宝格丽晚宴之后,内容是这么写的——
【ia】:“白姨突然联系我,让我务必参加今晚的家宴,还不让我联系天然。贺叔叔,我要是过去……真的合适吗?您今晚是打算处理天然和元冲之间的事吗?我怕我在场,会让天然更难堪。”
贺盼山看着这条未读消息,都这种时候了,这丫头心里想的,依然是怕贺天然“难堪”呐……
老男人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又重新删减,他在斟酌措辞。
作为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贺盼山很少象现在这样,带着一种近乎长辈对晚辈小心翼翼的关切去编辑一条信息。
【贺盼山】:“丫头,还好吗?那三杯酒喝得太急,回去记得喝点蜂蜜水。”
“咻”地一声,消息发送,他又编辑了第二条。
【贺盼山】:“关于那八千万,多亏你提醒,我已经敲打过他们了。刚才在饭桌上,我特意考了他几个关于资产配置与资金合规性的基础问题……确实如你所说,他答不上来。那种茫然不是装的,他好象真的把港大教他的一些商业常识给忘了。”
贺盼山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庭院里,那个敢跟他顶嘴、一起抽烟喝酒、甚至还敢向他“要道歉”了的儿子。
那种感觉,很微妙。
明明“硬件”出了问题,忘记了一些最基础的知识与记忆,但那个“软件”……
那个灵魂,却似乎比以往,要多了几分鲜活和天真。
他继续输入。
【贺盼山】:“但是很奇怪,刚才我们在庭院里聊了一会儿,我原本以为面对一个“生病”的儿子,沟通会很困难。可恰恰相反,今晚是我们父子这十几年来说话最顺畅的一次。他理解了我的……那些难处与逻辑,甚至还能反过来揶揄我。如果这也是“生病”,那我倒觉得,这病让他活得更象个人了,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心理疾病吗?而且我还有个疑问,即便他现在记忆混乱,甚至性格大变,可为什么偏偏会选择小馀而不是你呢?这能让他觉得安稳?还是说,这里面……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的隐情?”
写完这句,贺盼山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端轻轻嗅着,最后放在一边。
“傻丫头啊……”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声感叹。
贺盼山的手,重新按上键盘,补发了一条,语气里少了几分家主的威严,多了一丝作为父亲迟来的感慨。
【贺盼山】:“刚才在院子里,没忍住,我替你点了他几句。我逼着他撕掉了那层“好人”的伪装,让他看清自己骨子里的怯懦和贪心,你说,如果不是面对你,他在某些人面前,会不会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烂人”呢?这真是矛盾……但,相信叔叔,这就是我们“人”的复杂性。”
【贺盼山】:“不过,看着他在冷风里那个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只教他怎么做生意,怎么做继承人,却从来没教过他怎么面对真实的自己。让他活得这么拧巴,最后还得靠你来替他收场……”
【贺盼山】:“这确实是……我作为父亲的缺失,谢谢你,丫头。”
三条掺杂着零碎感悟的消息,随着鼠标指针的按下,再次发送。
“天然……”
贺盼山靠回椅背,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
“如果你知道,今晚你能够全身而退,能够在我这里过关,是因为有一个姑娘,把她所有的尊严都碾碎了铺在你的脚下……那你确实……该想一个方式,好好道个歉呐~”(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