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家散发着旧书墨香的书店,已是黄昏。
夕阳的馀晖,像打翻了的金色颜料,将整座城市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顾渊骑着他那辆电驴,穿梭在晚高峰的车流之中
车筐里,那袋散发着淡淡果香的相思果,被一本承载着无尽情痴的旧诗集压着。
而在他的脚踏板上,煤球正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似乎对这趟采风之旅的提前结束感到有些不满。
顾渊感受着脚踏板上载来的毛茸茸的触感,低头看了一眼正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的煤球,无奈地说道:
“煤球,别蹭了,都是狗毛。”
归途的路,他没有选择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而是拐进了一些只有老江城人才知道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背街小巷。
这些巷子很窄,也很旧。
两旁是些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墙壁上爬满了青翠的爬山虎,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
顾渊放慢了车速,象一个久别的旅人,打量着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灵视之下,这座城市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割裂感。
大部分局域都笼罩在灰色尘埃之中,那是规则崩坏后逸散的归墟气息。
但在这些灰色里,却又点缀着一簇簇顽强的暖黄色光晕,如同黑夜里的星辰。
他看到,巷子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修鞋铺。
那个总是叼着旱烟,一脸严肃的修鞋匠李大爷,今天没有出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同样款式蓝色工装的年轻小伙子。
他的手艺,显然不如李大爷那么娴熟。
补一只鞋,要敲敲打打半天,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的眼神,却和当年的李大爷一样,充满了专注和认真。
一个排队等修鞋的大妈,看着他那笨拙的动作,不仅没有催促,反而笑着说道:
“小伙子,别急,慢慢来,你这手艺,有你爹当年的风范了。”
顾渊也看到,在一家挂着“理发”二字旋转灯箱的老式理发店门口。
几个穿着校服,刚刚放学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
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老人一边听着,一边用那双布满了皱纹的手,给他们分发着糖果。
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
顾渊认得他。
那是江城一中的退休老校长,也是那个在鬼画事件中,被他救下的幸存者之一。
据说,他醒来后,便辞去了所有的社会职务。
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这家他年轻时常来的理发店门口,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
他说,看着他们,就感觉看到了这座城市的未来。
顾渊还看到…
在一家已经拉下了卷帘门的服装店门口。
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沓黄色的纸钱。
火光,映着她那张挂满了泪痕的脸。
她的身旁,还摆着一碗米饭,和一盘看起来象是她亲手做的,有些炒糊了的菜。
她在祭奠。
祭奠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属于她的思念。
顾渊没有去打扰她。
他只是在路过时,放慢了车速,对着那跳动的火光,和那张悲伤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在父母出事后的那段时间,也曾有过类似的时刻。
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餐馆里,对着两副冰冷的碗筷,不知道下一顿饭该做给谁吃。
这个时代,有新生,有希望,自然也免不了,有死亡,和离别。
他看到了第九局的队员们,在街角匆匆吃着冰冷的盒饭,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
看到了普通的市民们,在自家阳台上,种上了一盆盆据说能辟邪的艾草。
也看到了,几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正一脸严肃地给一家新开业的火锅店,进行着充满了仪式感的“洒净”仪式。
整个江城,就象一幅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浮世绘。
一边是正在悄然复苏的,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灵异。
一边是依旧在顽强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的芸芸众生。
他们会害怕,会恐慌,会迷茫。
但他们,从未放弃。
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去对抗着这个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的世界。
用一盆艾草,用一张剪纸,用一碗热饭,用一句“明天会更好”的自我安慰。
去守护着自己那片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家园。
是这些微光汇成了灯火。
顾渊看着这一切。
感觉自己那刚刚才升级不久的烟火气场,在这片真实的烟火海洋里,也变得更加的凝实和厚重。
这座城市,不再只是他偏安一隅的背景板。
它是有温度的,是活着的。
而他,也是。
顾渊收回目光,拧动电门,加快了速度。
他的鼻尖,仿佛又闻到了后厨那熟悉的饭菜香气。
耳边,也似乎响起了小玖抱着煤球时,那软糯不成调的哼唱声。
他想快点回去,给那个总是嫌弃饭菜太淡的小家伙,做一顿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
当顾渊再次回到那条熟悉的小巷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巷子里,很安静。
只有他家门口那盏长明灯,和隔壁忘忧堂里透出的微弱烛光,在为这条小巷,提供着最后的光明。
“回来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是张景春老中医。
他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紫砂壶,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同样在喝茶的老头。
是王老板。
两人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棋盘,上面黑白子交错,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
“张大爷,王叔。”
顾渊停落车,对着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顾小子,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王老板放下手里的棋子,笑呵呵地说道:“怎么样?采到什么好东西了?”
“还行,有点收获。”
顾渊的回答依旧简洁。
他将车停好,车筐里的煤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张景春的目光在煤球身上停留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精光。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状似无意地说道:
“小顾老板,你这只看门犬,养得不错,气血旺盛,根骨不凡啊。”
王老板闻言,也跟着凑趣道:“可不是嘛!现在巷子里那些野狗都不敢来这边了,全靠这小家伙镇着!”
他说着,还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摸摸煤球的头。
结果煤球只是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从车筐里一跃而下,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回了店里。
只留下了一个“除了老板谁也别想碰我”的高冷背影。
“嘿!这煤球,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王老板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张景春看着这一幕,则是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闲聊几句后,顾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着门口的两位老人说道:
“张大爷,王叔,晚上没安排的话,来店里坐坐?”
王老板闻言乐了:“怎么?顾小子今天想请我们两个老头子喝酒啊?”
顾渊摇了摇头,“不是,就是觉得你送的那把刀,很好用。”
王老板随即哈哈大笑,拍着胸脯道:“好用就行!你要是喜欢,叔再给你打一把更好的!”
顾渊却没接他这话,只是看着那盘尚未下完的棋,和巷子里渐渐亮起的灯火,声音比以前多了一丝温度:
“所以,今天天气不错适合一起吃顿饭。”
“啊?”
王老板被他这跳跃的话题弄得又是一愣,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刀好用和吃饭有什么关系。
但他看着顾渊那难得带点人情味的侧脸,最终还是咧嘴一笑,一拍大腿:
“管他呢!反正你小子难得开口,那感情好!”
“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一旁的张景春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目光投向了顾渊。
“小顾老板,”
他的声音很温和,“今天这雨,怕是又要下了。”
“而且,比前几天的,都要大。”
顾渊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那片已经彻底被乌云笼罩的夜空。
“是啊。”
他点了点头,“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夜。”
“不过,”
张景春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雨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
“只要这巷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说着,看了一眼顾渊门口那盏长明灯,又看了一眼自己店里那盏同样亮着的药炉烛火。
眼神里,写满了然。
顾渊看着他,也笑了。
他知道,这位深藏不露的老中医,什么都明白。
两人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王老板却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比刚才冷了那么一丝丝。
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总感觉自己好象错过了什么。
顾渊没有再停留。
只是对着两位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我就先进去了,晚饭早点过来吃。”
说完,他便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只留下两个相视一笑的老人,和那盘尚未下完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