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口中的那位陈默陈子诚,如今在幽州可是声名鹊起。”
张纯眼帘微垂,遮住了眸中精光流转,
“若真要动他,怕不是一件小事。”
“什么狗屁声名?不过一个走了运的流民头子罢了!”
虎步猛地一拍身旁的案几,怒喝道,
“袁公的命令还能有假?
张相只需调兵三千,我们兄弟即刻便能踏平那座破坞!”
“是啊,”龙骧上前一步,逼视着张纯,
“张相若是迟疑不决,可别让上面的人失望。”
“又是‘上面的人’?”张纯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不知二位口中的‘袁公’,是坐镇汝南的袁氏,还是经略渤海的袁氏?”
两人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大将军府!”
张纯脸上笑意不减,姿态却愈发躬敬: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可有袁公亲笔信符?”
空气骤然一冷。
龙虎兄弟神色微滞。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信符”。
二人只是在先前提供情报的那位汝南城玩家那里,
得知了袁氏发布的,追杀陈默的千金悬赏令,
当即自觉得是接到了史诗级任务,便一路追杀至此,
根本没点“时代亲和”的两人,只顾着抓紧完成悬赏,
哪里想得到还需要信物这种东西。
看着二人脸上转瞬即逝的错愕,张纯心中已然通透,
他心底甚至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
真正的袁家密使,怎会是这般粗鄙蠢货?
这所谓的“密令”,怕是假得不能再假。但……
“涿郡陈子诚,真是那杀了袁家子弟的‘杀人者陈默’”?
不过此事是真是假,对张纯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只要这把刀能杀人,上面沾的血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
正如这两个蠢货,
虽是假得不能再假,却也刚好能做那投石问路的石子。
想通此节,张纯缓缓摘下扳指,语气得体道:
“两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此事非同小可,可否容本府备下薄酒,你我细细商谈?”
龙虎兄弟见对方态度软化,显然是被袁家的名头镇住了,当即大笑:
“哈哈!看来张相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好说!”
说着,身后那十馀名“铁血兄弟会”随从也旋即大摇大摆,涌入厅内。
张纯拍了拍手,命人即刻备宴。
宴席准备间隙,赵佑快步走到张纯身边,低声问道:
“主上,真要款待这等莽夫?
若他们真是袁家派来试探……
暗中调查咱们马场,工坊武库和……那件‘大事’的,
可得严加小心,别让他们发现了端倪。”
张纯负手而立,淡淡答道:
“袁家若真要查吾,来的便是廷尉的囚车,而非两个跳梁之辈。”
他望向窗外夜色,眸光如冰:
“不过,既然有人送上门来,
想把幽州的水搅浑,吾又何乐而不为?
且向这两条疯狗借一样东西,去探一探那涿郡陈默虚实。”
夜宴之上,酒香弥漫。
酒过三巡,厅内已是一片狼借。
龙虎兄弟与那十馀名随从早已没了初入府时的一丝戒备,
个个敞胸露怀,吆五喝六,仿若这国相府已成了他们的聚义大厅一般。
张纯亲自执壶斟酒,言辞谦卑,将这群“贵客”捧上了天。
“来,本府敬两位壮士一杯。
愿我等同心并力,共伐幽州贼人!”
“好!”龙虎兄弟大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在杯口触唇的瞬间,虎步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这酒,似有一丝极淡的苦涩。
但他看着张纯先干为敬,便也将那疑虑抛诸脑后。
又是几轮敬酒之后,宴席渐散。
张纯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袖,语气温润如玉:
“今夜劳烦两位远来。
府中西苑僻静,已命人洒扫干净,正好供壮士们歇息。
明日,我们再议兵事。”
两人酒意上涌,步履跟跄地向厅外退去。
当他们走出厅堂,踏入回廊深处时,
走廊尽头的灯火,随之一盏接着一盏,悄然熄灭。
只剩下最后一缕烛光,映在张纯那张温和儒雅的脸上。
他对着黑暗,轻声说道:
“送客。”
……
时序入夏,烈日当空。
挂角白地的生机,几乎将初夏燥热都一并融化。
自破寨之后,白地坞的名声如风一般传遍涿郡内外。
这座拔地而起的坞堡如同荒原上一簇篝火,吸聚着四方流民,却也引来了无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
那些目光里,有惊叹,有贪婪,更多的则是对这颗愈发显眼的“钉子”的不安。
陈默踩着新夯实的土道,缓步穿行于喧嚣之中。
西侧,新垦的田地里麦浪初泛青色,数百名屯田兵正弯腰锄草。
南面的粮仓已经扩建,简雍正带着几名书吏,手持算筹,
核对着一车车由苏氏商队新运来的粮铁,高声唱喏,记录入册。
不远处的铸坊更是昼夜轰鸣,风箱如牛吼,铁锤似惊雷,
周沧赤着上身,亲自督造一批新式的农具与箭镞。
东面的校场上,张飞的吼声震天动地,正带着镫骑反复操演冲锋与回旋阵型。
刘备则立在另一侧,
耐心地对着一群刚刚放下锄头,手足无措的新募民兵,纠正他们持矛的姿势。
他伸手帮一名瘦弱少年扶正了革甲,又笑着拍了拍对方僵硬的肩膀。
那少年原本紧绷得发抖的身体,在这一拍之下松弛下来,
原本满是徨恐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一丝活人该有的亮光。
坞堡之内,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然而,当夜幕降临后,
陈默回到中军大帐,看着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时,
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终是显露出来。
帐内充斥着干燥的墨臭味。
新归附的流民户籍,田地开垦的进度,徭役的分派,屯兵粮饷的发放……
千头万绪,最终都化作这一捆捆沉甸甸的竹册,压在他的案几之上。
每日光是审阅各部呈上的简报,签名画押,核实帐簿,就要耗去陈默大半精力。
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随手拿起一卷关于《屯籍册》的文书,
不由得对着书案另一侧笑道:
“一郡未定,咱们兄弟竟先要被困死在这一堆竹片里了。”